嫧善(四十章)
无尘问:“你想听什么?”
嫧善:“那你便讲讲我这名字的来历与那小狐狸如何被罚下离恨天的吧。”
这一语将无尘打入迷茫陷阱。
他愣怔着,不复往日的沉稳,几次张口,又几番合上,全是不知所措的模样。
水牢中一片黑暗,嫧善看不见无尘的表情,此间的静默被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往事久远需得回忆一番才好讲。
但沉默过久,嫧善有些不适应,伸一片嫩叶碰了碰无尘脸侧以示提醒——
无尘终于回过来,斟酌着开口:“我……我有些记不清楚。”
嫧善全不在意:“那就拣着你记得的说一说。”
沉默似乎成为水牢中最后的声音。
这样的寂静下,耳中唯剩时间流逝的声音,大若擂鼓。
无尘却仿似回到了数百年前,通灵殿熙攘热闹,他在人群看着老君走远,嫧善与他遥遥而望,她发顶仙髻高悬,腮如香桃,他却冷汗遍身,被人群带着不知要走往何处。
“你在予垣宫修化人形后,我当时自诩高才,想着就算你被发现了,以我当时的仙力,也尽可以保你我全身而退。于是便胆大地教你了些法术,你最喜凌空而飞,不过月余便将此法烂熟于心。”
他匿于无边黑暗之中,倚靠着一株羸弱兰花,将从前为她的胆颤与心惊悉数讲与她听。
“不久之后,天帝在通灵殿大宴众仙,千年不遇,九重天上众仙、众使皆前往参拜。你在离恨天几年,从未出过予垣宫,宫中仙使要出门,也将你带了去,不想,宴饮散后,我见老君在前行走,瞧了你好几次,便知不妙。”
那日宴中,其实也并不只有一众仙家,甚有几位下界未能得道但颇有法术与门道者,此时九重天主喜,对他们也宽容,故而嫧善混迹其间,其实也算不得突兀——但她当日穿着予垣宫中仙使的服饰,老君慧觉,便发现了异样。
嫧善听到此处,不由得气息凝滞,唯剩的几片叶子战栗不歇。
无尘停住两息,又说:“那日宴饮之后,我忽接重任,往蓬莱去了月余,待我回来之后,你已不在离恨天,被老君送去了龙虎山。叁年之后,我在翠微山寻到你,为你取名嫧善,取其光明美好之意。”
他如此轻描淡写讲来,与嫧善的设想不同——她原本以为这应是像说书先生的话本中一样跌宕起伏、引人落泪的故事,不曾想被无尘讲出来,全无一点性味。
但无尘今日似乎兴致不高,嫧善便问了一个自以为孩子气的问题:“你可知老君为何要将那只狐狸赶走?”
无尘低头反问:“你怎知是被赶走的?”
嫧善轻摇叶片,“以我梦中所见,那小狐狸爱你爱得很,若非受人胁迫,轻易是不会走的,如何不是被人赶走?”
无尘听她语句中一口一个“她”,便失笑道:“你不觉得梦中的小狐狸便是你吗?”
嫧善斩钉截铁答:“我从来觉得她是我的情敌。”
无尘无奈何:“她便是你,你便是她,你与她是一样的,不是情敌。”
嫧善更气鼓鼓:“可我才不会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故意将玩具藏起来呢。”
无尘这才知晓原来桌案后的小老鼠是被她故意藏起来的。
竟是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
胸中的闷气被她打岔消掉,无尘此时浑身松泛,斜斜倚在高台边,手中把玩着兰花骨朵,嘴角含笑,轻斥她:“淘气小鬼。”
若是往常,嫧善听他如此说,必定恃宠而骄,趁机撒娇耍赖,但今日她却一骨碌从无尘怀中溜走,留下一句:“我才不是那只蠢狐狸!”
留下无尘摸不着头脑。
这要如何哄?
她自吃自醋。
今日的雷刑来得早。
闪电劈长空,雷鸣惊九重——无尘迎闪电而上,如刀、如斧却无形的雷电凌空而下,却也不过叫他面色微变而已,一瞬之后,又复为如常。
雷电继往不断,高台端坐之人面色再无变化,合眼静坐,如如佛。
高台远处,一株兰花被一件白衣笼着,在震天的雷鸣声中酣然甜睡。
……
那是一座高不见顶的殿宇,廊檐雕琢,斗拱翻翘,长桥卧波,盘盘囷囷,匾额入云,上书“通灵殿”。
而居其间者,众仙云云,闲适无争,各擒杯盏,和乐无穷。
仙使装扮的小狐狸混迹其间,也争得一杯仙酒、一碟仙果。与她同行的几位仙使很面熟,细看之下,原是予垣宫常伴小狐狸左右的那几位。
须臾之间,众仙即散。
有人拉着小狐狸在道旁垂首而立,道中众仙如云流走。
嫧善依旧俯视此间。
她早早看到老君领着无尘与人谈笑风生,众仙散去之后,老君亦随人往外走,顾盼之间,往小狐狸那边多看了几眼,色微变。
梦中之事,便如同人间话本中所写的一般,只将故事缓缓展开,余的一概不论。
几日之后,老君忽亲访予垣宫。
升卿道仙不在,予垣宫上下一片慌乱。
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位仙使慌忙跑去萃音殿后,将在温石板上打盹儿的人叫醒,细细地嘱托:“姑娘先躲在殿内不要出声,老君今日来得异常,只怕并非好事。”
“不过姑娘也不必担忧,万事还有道仙在,若不然,还有我们这些人,姑娘只管在殿内歇息,老君走后……”
话尤未完,仙使便觉得身后有人踏步而来。
“原是只狐狸。”
是老君。
转瞬之间老君已站在仙使与狐狸中间将二人隔开,他眼梢微抬又落下,将这只不速之狐上下打量一番,对上那一双仿似万事不知的眼睛,伸手遮住。
嫧善这才想起来在翠微山无尘与她告别时,她恍惚之间的错觉是哪里来的了——便是在此时。
那是一双褶皱却光滑的、柔软却有力的、冰凉的、清苦的,难以挣脱的一双手。[1]
尚在朦胧之中的小狐狸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然衣衫落地,变成了一只只会嘤嘤乱叫、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的,最普通的一只狐狸。
老君弯腰将地上的狐狸捡起,转身便消失了。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梦却不曾停止。
嫧善被困在突如其来又无休无止的伤思中。
她分明不以为那只蠢狐狸是她自己来着。
……
再醒来时,她已在无尘怀中了。
深思还未从梦中出来,嫧善一头扎进无尘怀中,啜泣不断。
倒将无尘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嫧善话中满是哭腔:“我梦到,被人带走了。”
无尘摸摸她顶上颤微微的嫩叶,将一整株花拢进怀里。
嫧善不满:“你怎么不哄我?”
她本是借机发作,想要撒娇而已。
无尘却罕见的正经:“因为你曾经被人带走过。”
因为你从前被人带走过,我无法安慰你不要怕。
因为你从前被人带走过,我无法欺骗你日后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水牢黢暗,梦中被一只陌生的手掩住双目的恐惧卷土而来,在沉默中被无限放大。
但这样的话要如何与无尘说?
他本已那样愧疚了。
于是嫧善也只是在黑暗中闭上双眼,埋头在无尘怀中——如今他身上总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从前馥郁的寒兰味,如今只是丝丝缕缕,难以捉摸。
小狐狸的去留来由她皆已清楚,此时也由不得嫧善说她与小狐狸毫无缘分。
另有嫧善这一名字的来历,她已不愿知晓,怕又是无尘的一桩伤心事。
嫧善是惯于生活在明媚山林中的狐狸。
虽则狐狸一族昼伏夜出,但嫧善不困生计已有几百年,她早已习惯于和无尘生活在明媚的山林中。
故而她本以为她与无尘二人在这空无一物的水牢中,怕是要度日如年。
但日子一日一日过去,他们闲时聊天,累时浅眠,痛时相偎,偶也拌嘴生气,或是别扭争吵,但最后不过相视一笑,结局于柔软的相拥。
最后都是沉醉的、欢快的、闲适的、美好的日子……
原本作惩罚用的水牢,让他们在黑暗中相爱,于无声处生情。
触摸、相拥、贴面,是他们最紧密的结合。
石岛中央的高台,是他们最远的离别。
嫧善见得最多的,是最后一声闷雷与闪电袭来时无尘宽慰的笑,嘴角的鲜血是他身上最明艳的颜色——那是他自以为的,为从前小狐狸所受之苦的补偿。
但嫧善却从未认为,从前的小狐狸觉得被人赶出予垣宫之后有在受苦。
否则,叁百年前在翠微山,予垣宫那位青衣道仙再度出现之时,小狐狸必定逃得无影无踪。
狐之一族,狡,而无情;擅猎,善嫉,长于藏匿。
若有人意欲捕获之,则绝非易事。
犹记当时,她是自愿随无尘走的。
一个小小番外(一)
升卿在被告知须得往蓬莱一趟时,已然觉得似有不妥。
但老君色坚铿,加之燃灯亦随往,更是不容他推脱。
他甚至来不及回予垣宫嘱托几句,老君留下一句:“若无他事,便即刻启程吧。”
燃灯率先行礼:“是。”
他只得将私事先放下,与燃灯同行蓬莱。
蓬莱之务,其实不急,但他们二人此去兼带着人事往来,行耘之间,也只是堪堪周顾。
月余之后,二人疲乏而归。
先在五材宫见过老君,燃灯将蓬莱之行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汇报一番之后,老君意满心足。
二人打恭告退时,升卿却被老君叫留。
“你宫里有一只下界未得道的狐狸?”
老君身居高位,从不屑与人虚与委蛇。
升卿打起精来,强装镇定:“是。”
实在不知如何辩解之事,何如直接承认。
老君面色无波,“一月前,我已将她送还下界。你在离恨天已有千年,此处的规矩虽说并非十全,但自有其道理,你身处其间,诸事利害要看清看远,权衡之下,坦荡而为。”
升卿弓腰作揖:“求问老君,您将她送往何处了?”
老君但默不语。
升卿直直跪下,又问:“求问老君,她如今在何处?”
老君甩袖而走,无尘独在五材宫长跪不起。
叁年之间,九重天上人人皆知升卿道仙闭关不出,苦研道法,叁年之后,大作即成,着《五阳锺》,仙者阅之,无不敬服。[2]
凌霄宝殿内,天帝嘉之不绝,又问起他来日如何。
升卿道仙曰:“凡间有言,阅万卷书,行万里路,愿依此言。”
天帝笑而答曰:“允之。”
几日后,升卿与燃灯在迎仙门别过,独往凡间而去。
临走,老君托燃灯告知他一言:“所寻即其来处。”
可升卿并不知那小狐狸的来处。
凡间茫茫,人潮济济。
升卿去无可去,来亦无处。
凡间游几日之后,升卿忽想起千年前的龙虎山。
但千年已过,世人不知龙虎山,只说青云庙与翠微山。
青云庙尚在,与前无异,只是庙前多一尊塑像——是一只色严整的狐狸。
升卿问路人此狐来历,路人告曰:“其实此樽像塑起来也不过两叁年。青云庙这一处,历来最得小孩喜爱,只因几百年来此庙中有一只狐大仙,是最爱与小孩玩闹的,但几年前,那狐仙不知为何突然不见了踪影,此地乡绅为纪念它,特在此地立一尊像,也是怕那位狐仙寻不见来青云庙的路。”
升卿将这塑像细细端详一番,眼中不觉带了笑意,伸手在这狐仙的鼻尖处蹭了蹭,转身上了翠微山。
他是在翠微山的一处山坳内看到那只小狐狸的。
此时已近傍晚,太阳如火盘悬在西山,山林随之染上暖色,但林间湿冷,堪比冬日。
林木葳蕤之处,小狐狸抱尾而栖,呼吸之间可见肋骨根根,腐叶内渗着血迹斑斑,一只山鸟扑棱棱飞来,俯冲而下,原本沉睡的小狐狸闻声而起,绒尾坚竖,目露凶光,摆出应敌之姿来。
在予垣宫,她若是睡觉,便是有人震鼓,也未必能将她叫起。
如今,不过弱鸟振翅而已……
升卿“叱”一声将俯冲而来的飞鸟赶走,低头时,与坳处那只狐狸四目相对。
小狐狸仍旧戒备之态,目露凶光,与予垣宫内和他嘤嘤撒娇的小狐狸毫不相同。
升卿便俯身蹲下,自怀中取来他买来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