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叁十八)
“在太清仙境,都说升卿道仙有叁爱,一爱道,二爱狐,叁爱兰,如今本仙手里这一株寒兰,便是他第叁爱之最,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升卿道仙凡间叁百年,此株兰便是日日陪在道仙身边的,道仙如今虽然身在水牢之中,但他身份特殊,老君与燃灯道仙对升卿如何自不必我说,便是天帝,也是很关心升卿道仙的。『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再者,我今天来此地,也是奉了燃灯道仙的手谕,诸位请瞧。”
天河莲池边,白鹤童子捧着一株兰花,守门的两位披坚执锐却面露茫然。
白鹤童子见他们不信,拂袖伸手,一份文书自他掌心升腾起来。
守门的将士仔细看过,终于放行。
穿过莲花池,走入阴暗的水牢。
光倏然就停了。
白鹤童子恍似无觉,如履大道。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渐渐有光。
他与那一株兰花便向着光亮处前进。
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人一花终于停了下来。
白鹤童子脚尖点地飞腾起来,不过一瞬,又落于实地。
交谈的声音传来:
“今日如何?”
“尚可。”
竟是无尘的声音。
水牢之中密闭无风,白鹤童子手中的那株兰花却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几片舒展的枝叶在黑暗中不断瑟缩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白鹤童子察觉,以袖掩之,那兰花才终于安静下来。
他对着眼前之人道:“我昨日行了一趟翠微山,山上一切都好,山中狐狸的伤口也好了许多,我去之时,她将将从山下回来,似乎是去了一趟甚么观里,有人为她裁了新衣裳,还送了她不错的小菜。我见她色也不错,只是气色不好,想是前次元气大伤之故……”
不待他说完,升卿便急着问:“她脸色很不好吗?我托你带给她的药你可带了?她喝了没有?”
白鹤童子舒了口气,“药是带了,但她想来是用不上的。”
升卿听罢,只觉得心口痛得越发厉害,他竟有些撑不住。
“罢了罢了,今次劳烦你跑一趟了。”
白鹤童子瞧着他满脸灰败之气,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心痛他如今处境,只得自己吐纳一番,将心中的不悦轮番压下,好脾气地说:“她看见我时,你猜她说什么?”
升卿抬眼看他,白鹤童子自觉将话接上:“她问我有何贵干,我说受人之托,她叫你管好你自己。”
升卿却笑了,色之间是掩盖不住的自傲,颇为洋洋自得地道:“她就是这样的。”
白鹤童子将手中的兰花放下,装作随意地说:“喏,她让我带给你的东西。”
升卿颇疑惑:“为何给我带一株花?”
白鹤童子胡诌道:“她说这花是你最喜欢的,怕你牢狱寂寞,便给你带了来。”
升卿皱着眉,伸手将那一株兰花捡起,左右转着瞧了瞧,问:“她可有带话给我?”
白鹤童子摇头不语。
那是一株寒兰,花盆是嫧善某次在山下花了一两银子买回来的瓷盆。
盆身仔细地雕刻着一株秀美的兰花——其实是山下很常见的一种,但彼时嫧善刚学会御风,在山下见什么都是新的。
她见有人在道边用刻刀寥寥几笔便可划出来栩栩如生的图案,实在走不动道。
那人右手翻飞如蝶舞,上下跳动之间,花卉、草木、花鸟、鱼虫、人物,再辅以亮丽的各色颜料,原本毫不出彩的一尊瓷盆,顷刻间便如同注入了灵魂,活灵活现起来。
摊主见一位身穿道衣、头戴幕笠的小姑子在他摊前站着瞧了好久,便与她攀谈起来,甚至说话之间还不忘手上的功夫,一刻不停地将人间搬上一个一个的瓷盆。
那摊主在此地摆摊有几十年了,是个极会说话的,不过几句话便忽悠着嫧善抱着瓷盆不撒手,摊主见此情景,便狮子大开口,问她要一两银子。
无尘因知道嫧善贪嘴,怕她在山下见着想吃的东西却因囊中羞涩买不起而闯出诸多祸端来,故而每日都给她荷包内装不少的银子。
嫧善一听只需一两银子,便毫不犹豫摸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
那摊主从未见过如此大方的主顾,忙不跌取来了戥子算钱,又甜言蜜语说了许多吉祥话,极尽尊称地将嫧善送走了。
再说这株寒兰,其实也并无甚么特别。只是无尘某日出门,在涧溪边见它奄奄一息,生了慈念将它捡了回来,日日养着。它自己也争气,不几日慢慢活过来,倒是年年开花,气味幽香,枝叶舒展优美,瞧着也算赏心悦目。
但嫧善为何要将这花送来?
且,他今年离家时日久,更兼事务也多,并无多少时间照顾花草,怎么这株往日里娇气无比的寒兰,如今反倒比他在时更加采飞扬?
若说是嫧善尽心照顾的功劳,翠微山上谁不知嫧善在家中惯常是不知粮米的人,总不能是她转了性,突然在花草一类上上了心?
不过几息之间,无尘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白鹤童子在黑暗中悄悄咬指甲,想着如何将那兰花留下且能自然地与无尘告辞,却听沉默良久的人开口问他:“她把这花带来给我,要我如何照顾?你知道,兰花是百花中最难养的一品,寒兰则是兰中之最。水牢内一无可供花草繁盛的水,二无供养花草的土,我如今仙法尽销,更是无法以仙力滋养之。”
白鹤童子愣了下,支支吾吾答:“用心照顾吧。”
之后便潦草地告了辞,倏忽一下不见了踪影。
水牢内又恢复了无声,甚至连光亮也无了。
所幸无尘是适应这黑暗的。
这一株寒兰,许是因着幼时受过些克制,故而尽管后来无尘再如何精心护养,也始终细细瘦瘦一小株,此时算是它状态极好的时候,也不过往四面八方伸了几片细叶,点缀着叁两个嫩绿的花骨朵儿而已。
无尘将那每一片叶、每一包花儿、每一根茎皆慢慢抚过,花叶竟在他掌中轻轻战栗。
它一来,这座暗无天日又寂无寥音的水牢,竟也飘着几丝静雅的香气。
他将才竟在白鹤童子的异样中生出了些荒唐的想法:也许,嫧善本不是一只狐狸,是这一株兰花呢?
只是这想法太过荒唐,不可置信。
不过是他在这绝境中妄想以不切实际的美好来拯救他岌岌可危的执念罢了。
时至今日,他竟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下龙虎山的初心了。
无尘此时又想到了叁百年前他在仙坛外第一次见嫧善之时,她晶亮的双眸,嘴边满是偷吃桃子沾上的果汁与果肉,虽与龙虎山上那只狐毫无相似之处,可他还是确信地将她抱回了予垣宫。
此时细想,到底是什么叫自己如此确信的?
无尘无意识地摹揣着手中兰花的细叶,脑中细细思索,终于得出答案,此事并无明确线索,是他孤注一掷地下意识那般认为。
只是一眼,他就知道,终此千年,自己终于夙愿得成。
可在离恨天那么些时日,自己竟也未曾动过一丝心思要带她去往生镜走一遭。
若……自己看错了呢?
思及此,无尘只觉得寒毛坚竖,手下不自觉力道重了些,寒兰在他手中扭身弯腰,栗栗发抖。
无尘深陷识海无法自拔,无知无觉。
那么,于自己来说,龙虎山上那只狐可否与嫧善同一而语?
或说,自己是否如同爱嫧善一般深爱着龙虎山上那只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