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十二)
翠微山整夜寂静无声,嫧善屈在无尘身边睡得不知世事,无尘却总也睡不安稳。
这一片安静的虚无中,他似乎梦到了千年之前,他在龙虎山的最后一个冬天。
龙虎山(1)虽在江北,气候却四季温和凉爽,山间草木整年苍绿,树木高壮、枝叶繁盛、叶片厚大,林深之处花香浓郁,菌子满地生,叶落千尺厚。
无论山上气候多温和,蛇到了冬日里总还是要冬眠。
他如往年那般钻进狐狸洞崖壁上的窟龛内,缩作一个圆盘。
洞口阳光照进来处盘着一只狐狸,橘黄的毛发,显出刺眼的光泽,那只狐狸白日里总是睡不够一样。
他最后看了一眼狐狸,终于还是没有顶住昏沉的睡意。
再醒来时已是融融的春日,狐狸洞背阴,窟龛内的崖壁上积了不少水珠,他一动,嘀哒哒落了一身,蛇鳞是不吸水的,没一会儿水珠又顺着蛇鳞的纹路滴落下去。
一个冬日的长眠之后,他行动带些迟缓,终于慢吞吞从崖壁上爬下来,却闻到了一股腥臭。
窟龛之下,摆了成堆的鼠、鸡、虫、鸽之类的尸体,这些东西堆在此地似乎时日很长了,最上层的还是新鲜的,下层的尸体已经化作了血水,引来一堆虫蛆和蚊蝇。
洞外阳光明媚,看日头时间尚早,正是狐狸睡觉的时间,那狐狸却不在洞中。
他不愿吃那些腐臭之物,在洞中盘旋一阵不见狐狸回来便出了洞,在狐狸常去的几处地方走了一圈,没找到狐狸。
他盘在洞中,守着那一堆烂肉,眯起眼睛算,他与那只狐狸一起活了已经有十叁载了。
此山间多数的狐狸活不过十五载,想来她不过是一只普通橘狐,盖因年岁过老,找不到回家之路了?
答案呼之欲出,可他是不愿相信的。
狐狸洞阴冷潮湿,洞顶有一管钟乳石,乳白色如水柱一般,无尘看着看着,意识逐渐模糊,洞外好似燃起了浓烟,参天大树顷刻间倒塌,树冠瞬间被燃没,大火吞噬一切,他被钉在洞中不得动弹……
“升卿”
(2)
“升卿”
“升卿…”
是谁?
谁在叫我?
无尘惊醒,发现嫧善的长毛尾巴扫在他脸上,他呼吸有些不畅。
怪不得做这个梦。
“升卿”
又一声呼唤。
无尘翻身去将嫧善抱住,吻了吻她嘴角,昨夜未及喂她喝水,她唇角有点干。
床头的矮凳上有茶,他倒了一杯喂嫧善喝进去。
嫧善微微睁了睁眼,见是无尘,乖顺咽下口中的水,嘟囔一句“累”,埋头在无尘怀里睡着。
“升卿,你再不出来我要闯进去了!”
那声音又开始响起。
无尘待嫧善睡熟,被子盖好,将她的尾巴掩进去,才穿好外袍出门。
院外竹林之间,飘过一片青白衣角,
白鹤童子倏忽出现,站在栅栏之外的梨树下,梨花落了他满肩,他却犹如不觉。见无尘两手翻转,竹门打开,却不请来客进去,自己出来又关好竹门。
白鹤童子:“此处屋舍看来很合升卿之意。”
无尘:“有人喜欢,我随她。”
梨树之外有石桌,两人相随坐下。
白鹤童子行动之间,梨花飘落两行。
白鹤童子:“今朝出门闲逛,正遇老君的玉蝉童子,我与他攀谈了几句,得知下界不久将有大灾祸,老君派他来接你回玉清宫。连你都要出山,看来太清仙境要有的忙咯。”
无尘:“所以你来提前通知与我,叫我预备预备?”
白鹤童子:“非也,我与玉蝉说我近来万分思量你,欲来翠微山找你叙旧,正可代行其事,玉蝉似乎忙得很,见我揽这麻烦事,忙忙告退,急得差点在白玉石阶上绊倒。”
无尘长久不语。
白鹤童子:“此事需你思虑这么久?”
无尘:“可否容我一日?”
白鹤童子啧啧称,“谁想老君的第一等弟子,太清仙境最年轻的道仙,竟然有此一日?”
无尘:“我此生唯有一件执念,千般万般,唯不可不告而别。”
白鹤童子:“你的那执念,便是屋里的?”
无尘坦然:“是,千般万般,诸般皆她。”
白鹤童子忽然去拂肩头的梨花瓣儿,慎色道:“此事老君知晓吗?”
无尘:“应当不知晓。“
白鹤童子:“勿要掉以轻心,太清仙境不容之事,终会水落石出,你的事包不住老君的火眼金睛。”
无尘:“也不是不可鱼死网破,原也是他一句话骗我去入了道门、修了仙,此番若他因此要抽我仙骨、脱我仙籍,只要不伤害她,一切皆随他愿。”
白鹤童子哈哈大笑。“世间修道者听你此言,不羞死,也要愤死了,届时,便是再有十座翠微山,也要被夷为平地了。”
无尘:“那就烦请白鹤童子为我保密。”
无尘进门,思虑着白鹤容他的这两个时辰要做什么。
嫧善悠悠醒来,看见无尘在床边坐着,便俯身爬过来,枕在他膝上,闹玩意儿一般,在他腿上挠了挠,眼睛里还裹挟着睡意,雾蒙蒙的,像一只黄鹂鸟,就那么看着他,清清浅浅地笑开,右边脸颊上一颗小巧梨涡,清丽有余,美艳足矣。
嫧善端等着无尘来亲她,却久久不见动静,只好自己爬起来,也不顾周身赤裸,带着一身痕迹爬进无尘怀中,“怎么了?”
无尘还未开口,只看见她便觉得此程艰难无比。
又想起白鹤童子皇子之言,慌慌张张将被子拾起裹着嫧善。
嫧善虽不十分聪明,却有本性里带着的敏锐,见无尘与往日大有不同,当下便觉得他怀里如同长了荆棘倒刺一般,再难安心呆下去,撑起身子来就要下地,却被无尘按住紧抱,“嫧,我恐怕要离开一阵。”
嫧善一愣:“今日便走?”
无尘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