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权三笑嘻嘻的脸上忽然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另一道目光却将他死死钉在了原地。
那道目光似笑非笑, 不带一点杀气, 但权三却从中感觉到了更为恐怖的东西——与死亡息息相关的东西。
他的船离扁舟近了, 方才没有发现的细节也慢慢映入了大脑, 权三性子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最是谨慎不过,到了这么近的地方,他才感知到,那位船夫高手兄,胸膛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一点起伏, 连呼吸声都没有出现过!
——便是修为再高深的大能,也不可能做到这么久没有心跳,这还是人么?这根本就是死人吧!
人傀。
这两个大字冲进了权三的脑袋,把他的脑浆打成了一片浆糊。
权三头发都要炸起来了,想要后退,又被那道视线钉在了原地,进退不得之下,只能勉强挂住笑脸,把视线移向方才未注意的另一个人:“这位……这位兄台,有、有话好说,在下修为浅薄,硬要说的话就是略有薄财,愿为兄台奉上过路资费,美人豪宅,兄台想要什么尽管说!”
从头到尾都只是懒洋洋地倚着船帮子的红衣人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音,抬起头来看着权三,权三这才看清楚了这人的模样。
样貌端庄,骨子里带有森森寒意,一头长发也不束,像个经病似的随意披散在肩上,滚着金边的红衣逶迤堆满了半个扁舟,他笑起来的模样有种令人胆寒的味道,像是失去了智的疯子,又像是徘徊在人间不得超生的厉鬼。
他的眼睛里是疯癫痴狂的漩涡。
权三后脑勺腾地冒起了一股凉气,本能驱使着他低下了头避开了那双眼睛的注视。
“美人豪宅?”那个人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坐正了一点,说了没两句话又没骨头似的塌了下去,“唉,什么美人豪宅我没见过——你会跳舞吗?”
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把权三给整懵了:“哈?”
那人东张西望了一下,像是刚刚从大梦中醒来一样:“我怎么在这儿?哦……对了,危楼怎么走,你认识路吗?”
话题又跳到了另一个地方。
权三这回是真的麻了,他觉得他可能碰上了一个脑子糊涂的疯子,还是实力了不得的糊涂疯子。
权三斟酌着语句,一字一句道:“您说的是极东之地的危楼吗?住着天上人的那个?”
红衣人愣了一下,好像没有搞明白“天上人”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他抓到了另外两个关键词:“啊,对,是极东之地,听说巫主住在那里?能通晓来去千年的那个。”
权三战战兢兢道:“您找巫主?那怕是有点难,巫主常年卧病修养,不怎么见外人的……”
红衣人蹙起了眉头,有些为难似的,用指尖叩着船帮子,木头在他手下发出“笃笃”声,停在权三耳中活像是在敲击他的脑壳,权三连忙补充:“不过我权家与巫族有旧,兴许能为兄台引荐!”
单调恐怖的“笃笃”声停下了,红衣人笑眯眯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黑沉沉的,尽管脸上在笑,他的眼里也一点笑意都没有:“是吗?那未来几日就叨扰了。”
权三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苦哈哈地对他微笑:“那……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红衣人顿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本君道号,元华。”
本君。
权三心中一凛。
能封君的都是修为有成的大能,至少得是灵婴境以上的了,只要有了名头就好找,回去令人找一找这个元华君是何方圣,好吃好喝供奉上几日,趁早打发了便是。
他这里这么打算着,元华君四下打量了一番,也没觉得自己拦在河道中间阻断了数十艘花船前进有什么不对,简直理直气壮到了傲慢的地步:“这赛事倒是有趣,魁首有什么奖?”
方才出声让他躲避的巡逻官小小声地插嘴:“今年的头奖是一枝万春梅。”
听得万春梅的名字,权三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头皮发麻的惊恐感还没过去,生性活跃的他已经等着听见那一声惊叹了。
谁知元华君把视线移过去,只不咸不淡地重复了一遍:“万春梅?”
比起强调,那更像是一种疑问。
权三有点惊愕,修炼到灵婴境的大能竟然没听过仙品灵药万春梅的名头?
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来的大能?
心里这么想着,权三还是耐心解释起来:“万春梅名字听着土了点儿,实则是养生仙品,梅身如翠玉,花开两侧,一侧鹅黄一侧朱红,攫之不落,触手生温,花开百年,置于房中可使人身体康健,益寿延年,而修士用万春梅,可尽去沉疴旧伤,化解心魔。”
元华君听着他说话,情动了动,半晌才慢吞吞地问:“这么好的东西,也舍得拿出来做彩头?”
权三压低了声音:“正因为是好东西,才要拿出来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权家得了这万春梅后就连遭窃贼,前几天主院又失火了,再不拿出来,怕是什么时候就要得个灭门惨案的下场。
别看权家的花船现在在最前面,便是元华不出现,再过上片刻权三也要命人悄悄减慢速度落到后面去的。
元华君眼直勾勾地望着虚空,好半天才回了:“我要它。”
权三张着嘴说了一半就被这三个字卡在了半途,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尴尬地挠了挠头:“这……这我说了也不算……”
那双黑魆魆没有生气的眼睛一转,又落到了他身上,看得权三心底发寒,声音也结结巴巴起来:“这个……要不您上船?就当这花船借给您了?”
元华没什么反应,过了半天才笑了两声:“我拿了给谁用?”
权三被他的反问给问懵了,心说你拿给谁用我怎么知道,要我说你最好得先给自己用用。
他不说话,元华也陡然失了兴致,摆了摆手,将权家三公子扔在一旁,船夫和他心灵相通似的,收回竹篙,往水里一点,撑着小船忽悠一下就飘走了。
权三满脑袋的问号不知从何说起,堵了一胸口的郁闷不敢出口,只得回到自己的花船上,令人再起鼓点,无事人一般继续。
数十艘花船再次飞驰在水面上,这回大多数人的心思已经不在争春上,而开始讨论那个忽然出现又飘飘然离去的红衣人的身份,权家的花船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后面,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争春结束,万春梅也平安脱手了,两岸摆出了流水席直到华灯初上,权三喝得醉醺醺的被一群下人抬回宅邸,就见在点着两盏巨大红灯笼下的门前站着个眼熟至极的男人,正抬着头看门上的牌匾。
灯笼的温软的红色光晕落在他身上,像是在他身上流淌着殷红的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