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章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点畏惧,他慢慢低下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出。
好一会儿,头顶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拍了他一下:“发什么呆呢?就你这样的小身板还想领兵?以后每天绕着东宫跑两圈,不跑完不许用膳,什么时候可以按时吃早膳了,再过来领兵符吧。”
楚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抬起头,邵天衡无奈地摇头:“高兴傻了吗?”
楚章眼里顿时亮起了星星一样的光:“殿下!您……您同意了?”
邵天衡挑起一边眉毛:“你家殿下看起来很不近人情?”
楚章高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邵天衡瞅瞅他:“行了,你若是下了决定,明日起就不用去太学了,太学不教这个,还是跟着孤学吧。”
这意外之喜再次将楚章砸了个志不清,他忽然直起身体,少年人清瘦修长的手臂笼罩下来,将邵天衡抱了个满怀,温热的吐息擦过大魏太子的耳垂:“殿下,日后我就是您的刀,您的剑,为您开疆拓土,保家卫国。”
邵天衡愣了两秒,回手轻轻抱了一下这个满怀喜悦的孩子,回答他:“好。”
第14章 山鬼(十三)
邵天衡一向说到做到,大魏太子的手谕第二天就出了东宫,在城防营内给楚章补了个从六品校尉的缺,又遣幕僚去慎王府谈了谈两个小儿女的婚事。
慎王是皇室别宗,承的是高祖幼子的王爵,还断嗣过三回,不得不从旁支过继孩子来承祧,算起来,早就和邵天衡这边的嫡支差出了十万八千里的血缘,要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么一家无足轻重的宗室来和亲,太子亲自过问亲事,慎王哪里敢说个不字,连连应着将使者送出了王府。
邵天衡得了幕僚的回禀,手里翻着一沓雪浪纸,时不时用朱笔略做圈点,侧头问身旁的盈光:“楚章到哪儿了?”
盈光含笑应答:“半盏茶之前,已经跑到庭芳苑了,现在约莫到九华楼了吧。”
邵天衡听着,情里有些讶异,将手里楚章的功课放下,随手捡了只伏虎镇纸压上:“庭芳苑?他倒是跑得快,没人帮他吧?”
盈光忙摇头:“殿下下了令不许帮小公爷的,哪有人敢抗旨呢。”
邵天衡用素白的绢帕擦拭下沾了墨迹的手指:“摆膳吧。”
一刻钟后,楚章手脚并用从曜仪殿正门爬进来,气喘如牛,明明尚在冬末,他整张脸都红的要滴血,满脸的汗水像雨一样哗啦哗啦沿着脸颊往下淌,前襟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一大片,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饶是这样,左右宫人也没有敢上前搀扶的。
邵天衡坐在主座,见他狼狈地将一只手伸进曜仪殿的门槛,摸索着将自己拖进来,脸上终于噙了点儿笑:“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扶小公爷梳洗?”
早就准备得当的宫人们呼啦一下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将楚章扶起来送进侧殿,邵天衡这才低下头,不紧不慢地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
小半个时辰后,重新梳洗了一番的楚章腿脚发软地一步一蹭来到邵天衡面前,尽管四肢沉重得抬不起来,他还是眼睛亮亮地看着邵天衡:“殿下,我跑完了。”
邵天衡淡淡地嗯了一声,勺子一指身旁空位:“坐吧。”
楚章抖抖索索地坐下,两只发软的手根本握不住筷子,可他死活咬着牙不肯露出一点困窘,邵天衡也没有看他,仍旧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碗里的粥。
这顿早膳足足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楚章终于将自己囫囵塞了个饱,在心中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邵天衡几乎是和他同时放下筷子的。
楚章愣了一下。
太子殿下向来吃得少,往日用膳也都是草草了事,从没有哪次用这么久,所以这次难道是……在等他?
着苍青色太子常服的青年起身朝他招手:“过来,今天给你讲《六韬》。”
他情平淡,楚章也慢慢将心口的情绪小心压进心底,朝对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来啦!”
从冬末到春初再到夏至,邵天衡身上的大氅也换成了单面的斗篷,厚厚夹衣换了新制的纱袍,东宫里的宫人们都习惯了每天早上在夹道狂奔的那个少年,无论风雨,小公爷的身影永远不会缺席。
他也逐渐从刚开始的爬着结束最后一段路,到能够游刃有余地伴着晨曦踏进曜仪殿叫邵天衡起床。
在讲解完《九兵》的最后一卷后,邵天衡将校尉名碟扔给他,宣告这一段不长也不短的师徒生涯的终止。
“城防营统领京师六卫,戍守京师方圆五百里,职责重大,营内军令如山,军法官铁面无私,孤将你的名字递出去的时候,没说你的身份,你也别想着用东宫的招牌在里面唬人,若是吃不消,趁早回来。”
楚章一直记得当时对方的模样,宫阙堂皇里,大魏的储君低着头,单手执一支小毫,沾了石青色在纸上描摹云霞下苍松的顶盖,朝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番话。
而他是怎么回答的?
大概还是年少气盛下绝不给殿下丢人之类的誓言吧。
楚章手里抓着一支长矛,顶着烈日站的板直,汗水一路滚进了衣领,将劣质的里衣瞬间浸泡得透湿。
军营的生活实在是苦,楚章自小生长在宫闱里,便是在不受宠,也没有人会叫他去做苦活,之后来到大魏,也是被邵天衡好好地养着的,来到军营后,且不说糟糕的营帐和数十人同寝的大通铺,便是单说休沐日要洗衣裳这件事,就足够楚章为难的了。
而且军中陋习多,因为他是新兵,常常被同营的老兵戏耍,不过在他下狠手打了几场群架,和同袍们一同被罚了禁闭后,他们的关系反倒逐渐好了起来。
不到一年,楚章就被军营磋磨掉了白皙的皮肤,身高往上猛蹿了数寸,抽条似的长到了七尺,身上也多了柔韧的肌肉,身高腿长腰板笔直,眉目锋利清朗,举手投足都带着飒爽刚正的气势。
他的十七岁生辰是在军营里过的,几个老兵偷摸从军需官那里寻摸了半壶酒来,将他灌了个烂醉,一边嘲笑他娘们唧唧,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楚章也跟着笑,从营房歪歪斜斜的木板里看出去,能看见漫天细碎的星辰,他人生一十七年从未如此快意,也从未如此坦荡过活,抛却了南疆故土的旧梦,也丢掷下满腹盘算,只是作为一个叫做楚章的人,堂堂正正,认认真真地重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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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泰和二十年,楚章十八岁生辰前夕,北戎叩边。
战事起的突然,北方三城沦陷的消息几乎是和叩边军报前后脚到了京师,登时引得朝堂大惊。
宫门口的朝闻鼓首次在大魏建朝二百一十四年后于半夜敲响,朝中众臣披着月色汇集在招贤殿里,每个人面上都是焦灼忧色。
北戎与大魏已经数十年没有这等规模的战事了,那些善于打仗的将领早就入了土,是战是和,倒是不用多做争辩,对于生性凶蛮动不动屠城的北戎,就是再怂的官员也说不出求和的话来,只是战的话,谁领兵?谁守城?谁主事?谁筹粮?谁押运?
军队开拔是大事,苦苦御敌的边关又等不得他们再做商讨,每个人都急的火上房,二皇子不甘示弱地频频出计,说出的话却让一众老油条们暗地里摇头。
这二皇子到底没经过阵仗,说出来的话都是理论上可行,顾头不顾腚,听起来有理,仔细一琢磨简直是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