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听过这样温柔的话,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人愿意说出要保护他的话吗?
楚章颤抖着手慢慢接过那一枝梅花,将它郑重小心地拿在手里,轻声道:“您说的……我记住了。”
邵天衡全然没感觉到他话语里深刻得近乎偏执的语气,只是含着笑,用手背一拍他的额头,仿佛尊贵长者对晚辈极有分寸的亲昵:“走吧。”
一行人慢慢走入庭芳苑的深处,在平和的气氛中,一个急促的脚步踏着雪奔进来。
楚章见那小内侍满脸热汗红晕和焦急色,心中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去看身边那人的情,只看见对方清俊面容上别无二致的端庄从容:“何事惊慌?”
小内侍喘了口气,噗通一声跪在厚厚雪地里,俯下身体行礼,大声道:“禀太子殿下,陛下急宣!”
邵天衡淡淡“哦”了一声,似乎并不为这突如其来的宣召而惊讶:“为何事宣?”
小内侍摇摇头:“奴婢不知,午时三刻有紧急军情入宫,陛下得报后在御书房大发雷霆,随即命奴婢前来东宫宣召。”
邵天衡沉吟了半晌:“好吧,孤大概知道是何事了。”
他挥退小内侍,转头对楚章平和地微笑一下:“孤先去看看父皇,你回澄明台吧,冬日夜长,大雪不止,让他们多给你加几个火盆。”
楚章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就说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茫茫然地应了是,就见邵天衡伸出手,再次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冰凉的手不过一触即分,随即那深青色的身影带着一大群内侍们浩浩荡荡地走远了。
楚章独自回了澄明台,不知怎么的一夜没睡,抱着被子坐在和曜仪殿遥遥相对的窗子前,透过飞檐铜铃遥望着那深红宫殿的一角。
直到入夜时分,他才隐约听见曜仪殿那边喧闹了起来,宛如白昼的灯火从曜仪殿蜿蜒点亮,这是宫殿主人回来时才有的阵势,楚章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正要睡下,却发现不对。
那喧闹……未免也太闹腾了些。
邵天衡体弱,最是不喜喧闹,下人们最是知道这点,怎么敢在邵天衡面前这样闹起来?
楚章的心跳骤然快起来,他腾地坐起来,想了一会儿,掀开被子,草草套上靴子,捞起架子上厚重的大氅往身上一裹,不顾被吵醒的小内侍的呼喊,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他穿的少,但在风雪里却丝毫不见冷,满腔的血都涌到了头顶,路上还被雪堆绊倒跌了两跤,等跑到曜仪殿,浑身上下已经狼狈得不能看了。
曜仪殿大门开启,宫女御医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匆,饶是他这样狼狈,都没有人发现他,直到他快走到门里,才有宫女发现他,手里的水盆当啷一声落了地:“呀!你是谁!”
楚章没有在意她的质问,一双眼直勾勾盯着盆子里淡红的水,那温热的水全都浇在了地上,马上有内侍趴伏着将水清理掉。
盈光听见响动从暖阁出来,她衣衫上也带着点殷红的痕迹,满脸的慌张,见楚章这副模样也惊愕了一瞬:“公爷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只是不上心地问了一句,又转头去看暖阁内,半晌才指了两个宫女:“去服侍公爷换一身衣服。”
话说完了,便朝楚章草草一福身,进了暖阁。
楚章默不作声地让她们围着换衣服,紧绷的喉咙在燥热的空气里解了冻,他声音沙哑地问:“那水……那水,是怎么回事?”
替他脱靴子的小宫女顿了顿,像是要哭出来般,低声回话:“那是太子殿下吐的血。”
楚章浑身都颤抖起来了:“他、他怎么了?”
小宫女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另一名宫女适时地站了起来阖上侧室的门。
“是陛下……陛下朝着殿下发了大火,令殿下跪着反省。御书房那地儿多冷多硬啊,便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殿下这身体……二殿下还半途把陛下请走了,让殿下从午后一直跪到现在……”
小宫女对那个二殿下大概也没有好感,一提起他语气里就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嫌恶:“往日二殿下也常常这样为难殿下,今日更是张狂了……殿下风寒入体,一回来就不住地吐血,都换了好几盆水了……”
她声音低下去,楚章霍然站起,脸色沉的发黑,顿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那个二殿下……是个什么人?”
他此前从未关心过大魏宫中朝堂上的事,守着“分寸”步步小心不敢逾越,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根本不应该被邵天衡保护在身后。
——他有什么资格,被邵天衡保护着?!
小宫女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庄妃、二皇子和太子的关系说尽了,中间还夹杂若干义愤填膺的指责。
先皇后在世时,邵天衡是被众星拱月的明珠,先皇后在邵天衡十一岁时逝世,之后庄妃独大,二皇子便凭借着皇帝的恩宠,渐渐和邵天衡有了平起平坐之势。
小宫女一路说来,将年幼无依、困守东宫、咬牙崛起的太子勾画了个活灵活现,楚章却在她浅薄停留在庄妃和二皇子的言语中,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特消隐。
——大魏皇帝呢?
在他的长子,他最优秀的太子被区区宠妃刁难的时候,他在哪里?
将体弱的长子丢弃在御书房罚跪,被二子呼之即去,这根本不像是外界传闻的那个宠爱太子的皇帝的行为!
楚章好像触碰到了一些讳莫如深的东西,像是毒蛇,或是更阴冷的什么,顺着他的脊背纠缠上来。
邵天衡……在外界鲜花着锦的赞誉之外,真的和他想象的一样,活的那么从容自若吗?
御医直到后半夜才离开,太医院院首带着两个药童在外室煎药,楚章悄悄掀开暖帘,走进被重重帘幕包裹的幽暗蒙昧的寝帐里,在床边席地而坐。
薄薄的纱帘挡住了最后一丝温软的灯光,浅橘的灯火在鎏金的纱帘上打下水波般荡漾迷离的暖色,楚章小心地掀开纱帘,借着这一点灯火,终于看清了床上那人的脸色。
他大约是受了许多苦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脸颊就消瘦了下去,长长的黑发泼洒在软枕上,乌黑的睫毛安静地阖着,一张总是发青的薄唇倒是一反常态地透着滴血般不正常的艳,脸颊也泛着高热才有的红,整个人如同一张薄薄的纸片,或是一捧流云样的水墨,在满堂金玉高床软枕里静默着,好像轻轻一碰,就要被碾碎了一样。
楚章攥紧了柔软的纱帘,他第一次察觉到邵天衡的脆弱,这让他有些难以遏制的难过和恐慌。
如同深沉的海水一样的绝望浸透他的眼耳口鼻,他的心在一片深黑的海里下坠、下坠,几乎要一直沉进哀恸的深渊里去。
外室传来浓厚的药香,楚章放下纱帘,蹑手蹑脚地出去,正听见御医和小药童的对话。
那药童好像也极其崇拜太子,正缠着院首问太子的病情。
年迈的院首眯着眼睛看药炉下的火焰,轻轻叹气:“难啊,殿下这是旧疾,本就要好好将养,最忌劳费力,今日邪风入体,此前的病根一并引发,这服药已是虎狼之药,若殿下再如以往一般劳心……”
御医停下话头不说了,好一会儿,在幽静的暖香里,楚章才隐约听见一声属于老人的哀愁的叹息:“慧极必伤,何其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