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劫的死魔——灵魂里的记忆让他能辨认这个恶魔的种族——那是只被充满仇恨的灵魂吸引的死魔。但他不应该遇上这种魔鬼,因为,在他最后一刻来临前,他应该已经释放对父亲的仇恨,收养了亚莱蒂·艾凡西斯,度过一段尷尬又温暖的时光才对。
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但——
对于最后那段日子,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赶忙回头望向亚莱蒂,却发现后者的脸色也青得难看。
……不。
不可能的。
杀人与被杀,早该在很早之前就与他无缘了才对。
「那……那你倒是说!杀了我的是谁啊!」他转头恶瞪向那魔鬼,吼道,「我早就已经没跟危险的人物有瓜葛了!没有莫名其妙被杀的理由!」
【嘻嘻嘻……我可没有知道得那么详细,不过……】
倏地,魔鬼向前出手,没料到对方的敏捷,利瑟比被狠狠抓住了脑袋。
【——问你的灵魂不就知道了吗?】
一瞬间,无数的蓝色光点从利瑟比的魂体中爆发出来,飘散向空中,又像雪花般缓缓落下,亚莱蒂心里一急,想起身,光点飘落在亚莱蒂的身上,顿时之间,现实的景物一黑,她的双眼看到了截然不同的画面。
那是他与利瑟比一同在陌生的家里一起生活的画面。
那就像是静止的一幅画,除此以外没有更多资讯,突然,一抹黑色划过了那画面,就像被黑色异笔涂过的照片一样,一笔又一笔,那张画面就这样被涂掉了。
她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须臾,黑色的空间碎裂了、被打破了,出现在眼前的画面是酒馆里的利瑟比和罗伦,她们都喝了酒,罗伦正述说着亚莱蒂·艾凡西斯的水性杨花和荒唐,还有那隻被取了他们母亲名字的狗,利瑟比的脸色因愤怒而发黑,他紧握着玻璃杯的手用力到颤抖,但他终究还是挤出一抹难看至极的微笑。
「我也是走过歪路的人,她会走上不正确的道路,我想我大概也能理解。」他用颤抖的嗓音告诉罗伦,「不如这样吧?明天我去那个什么毕斯帝的家里,跟那个小丫头聊一聊吧,到时候你让守卫给我开门就好。」
接着,画面扭曲了,他领着一群带枪的黑衣人出现在毕斯帝·以赛德的家里,带走了亚莱蒂·艾凡西斯,一枪射杀了那条被取了他母亲名字的大白狗。
下一幕,他坐在牧场的休息室里,对面是一个脑满肠肥的秃头老人,被放在他眼前的是一根魔杖,利瑟比伸手触摸魔杖的瞬间,他的背部突然和魔法石一起发出了光芒。
「这是……!」
「呵呵,看来魔杖原本的主人已经找到了。」那老人慢条斯理地说,「这根魔杖的功能我们从卖方那里听说了,为了让片子拍得更顺利……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利瑟比没有回话,只是点点头。
「我不介意你以前叛逃组织,利瑟比。」老人一面说着,一面擦拭手中的枪,「毕竟你跑腿贩毒都是为了付母亲的医药费,母亲突然死了,你会逃走也不怪,不如说,我很喜欢这种重情重义的小伙子,只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这次,要是你下不了手而背叛第二次,我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拾起桌上的魔杖,利瑟比的脸因憎恨而扭曲。
「我不会下不了手的。」他抬起头,脸上浮现优雅的冷笑,「对那个小女孩尤其是。」
画面转黑,眼前的记忆又变换了。
在巨大的触手怪与巨龙搏斗的当下,利瑟比翻找出昏迷在瓦砾堆中的少女,在她脸上甩了几个巴掌,那女孩却仍没有甦醒的跡象。
「快点醒醒!妈的!要不是你是那傢伙的宝贝……该死!」
他又一次回头,心有馀悸地看向身后的怪物大战,却听见了少女模糊的低喃。
她在求饶。
向那个男人,他最憎恨的男人,说不想再和那个男人上床。
以为是那男人掌上明珠的这个少女其实是男人的性奴隶,这一事实让利瑟比的脸色顿时铁青,他想起了他不堪的童年,想起了那男人不由分说的暴力。
画面又一次碎裂了。
黑暗中,新的影像再次浮现,还是男孩的利瑟比揹着头破血流的褐发男童,赤脚在冬天寒冷的街道上一步步走着,他的吐息化成一阵阵白烟,身上的瘀青和伤口让他痛得发抖。
母亲没有来,威廉没有来,家里的女僕也没有来。
来的人会被父亲打,他是知道的,他能体谅他们为什么没有来。
没关係的,可以体谅。
没事的。
豆大的泪珠从他不甘的脸上滚落下来,男孩一面吸着鼻子,一面倔强地往前。
他的背影模糊了。
再度清晰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在森林中,背后揹着昏迷过去的银发少女。
因为痛苦过,因为无助过,所以很清楚那种想求救又不敢开口的恐惧。因为是个弱者,所以更能体会弱者的忧虑。他绝对不是已经认同亚莱蒂·艾凡西斯了,更不可能是原谅那个男人了,但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也逐渐不明白了。
他在树林中穿梭着向前走,手脚不停颤抖,体力也快到极限,怪物在后方打斗的声响却还逼着他继续往前,汗水滑过他的眼眶,看起来就像泪水一样。
谁来、谁来……
心底某一处,他如此盼望着。
他将背上的少女上提了一点,吃力地继续往前。
画面再次扭曲了。
下一幕,利瑟比被缠绕的藤蔓绑缚在车里,坐在高速失控的卡车内,车子撞破围栏飞出去,滚落山丘,他在强烈的衝击中撞断了颈椎和好几根肋骨,但当他瞥见侧座的亚莱蒂·艾凡西斯的瞬间,却看见那个少女却被密密麻麻的藤茧紧紧保护着。
隐隐约约,他明白了。
没有人会为他而来。
但是亚莱蒂·艾凡西斯和他不一样,她是被守护着的……啊啊、她一定没有赤脚在冬日深夜的街道上背负着什么孤独地走过吧,她一定没有痛苦地掉过眼泪吧。
到底是为什么会傻得去救她呢?反正她早晚一定会获救的。
而我……
自始至终,都是孤独又丑陋地挣扎着??
我只是……想要被谁爱着而已啊……
——轰!
爆炸的那一瞬间,有人握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
而后,身体与意识短暂地分离了,他躺在森林的草皮上,以为自己是被爆炸风弹出了车外,但他已经奄奄一息了。长长的银发在他身旁垂下,他吃力地抬起眼,鲜血让他看不清来者的脸庞,但那银色发丝反映的微光却让他感到一丝温暖。
终于……有人来了。
他嚥下最后一口气前,一些不曾存在过的画面闪过脑海——在他那个没有几坪大的租来的公寓里,亚莱蒂·艾凡西斯与利瑟比·艾凡西斯共同生活的画面。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亲手撕裂这段关係,他们或许能拥有不一样的结局吧。
被过去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却反而弄巧成拙,得到这样孤独又悲惨的下场,这就是名为利瑟比·夏米尔……不——利瑟比·艾凡西斯的一生。
泪水从青年的眼角滑落,滴入了黑暗的深处。
画面崩毁了。
缓缓地,亚莱蒂的意识又回到了现实,她从晕眩感中逐渐回过来,踉蹌坐回沙发上,抬头,只见利瑟比的脑袋被恶魔的大掌掐着,双手无力地垂下,泪水淌下了他的两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猛然,悲痛的哭声响彻了整个空间,恶魔大笑着放下了那魂体,利瑟比就像破布一样瘫倒在地,他一抽一抽地颤抖着,羞愧地抱紧了脑袋。
【真难看啊!利瑟比!这样也配作创世主的守望者?】恶魔高声嘲笑,【刚才还被你护在后面的小女孩是你本来想要羞辱的对象,嘻嘻嘻……充满恨意的你怎么配!】
「别说了……别说了……!」
【还把自己的妄想拿来脑补成和她之间的回忆,嘻嘻嘻!别让人笑掉大牙了,利瑟比哟!你就老实承认吧!你只是恐惧面对丑陋的自己罢了!】
「我……我不……」
【——别说是圣鸟!你连当别人的哥哥都没有资格啊!】
利瑟比闭紧双眼,痛苦的泪水又从眼眶淌落。
那恶魔说得没错。
不久前因为被那少女称作哥哥而感到沾沾自喜的自己,如今就像可耻的小丑,别说是一起生活过,他们根本没有一次像样的交谈。那些被唤醒的死前记忆狠狠地攻击着他的自尊,丑陋、卑鄙、自作聪明,又充满仇恨,孤独,并在痛苦之中可笑地挣扎了一生——那恶魔说得没错,他害怕面对如此丑陋的自己,所以才用虚假的记忆勉强维持住他的灵魂。
「我到底……」
利瑟比睁大着双眼,无助地泪水滚落脸庞。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活过的……」
为了憎恨?为了復仇?为了给世界带来不幸?他努力过,却没有给世界带来一点价值,利瑟比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他感到双脚失重落入了黑暗,灵体也开始扭曲了。
随着魔鬼的嘲笑,寒意又再次侵袭了整个空间,它的形体开始模糊,恶臭从它的身上飘散出来,那是尸体的腐臭,就和亚莱蒂第一次在下面的殮房里看见它时是一样的。
想起最初那个被作为猎物的女人灵体扭曲消失的画面,亚莱蒂撑着身子,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的心脏还在隐隐发疼,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真切了。
恐惧吧!恐惧吧!恐惧吧!
朦胧之中,彷彿听见有个声音在大声疾呼。
亚莱蒂闭上眼,那是强烈得足以侵蚀到骨髓里的强大能量,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吋经、每一条血管,都彷彿为之震动,感到恐惧。
成为恐惧的俘虏!成为朕的粮食吧!
害怕的对象是什么,她并不知道,也没有头绪,但那是会剥夺力量、令人感到绝望的恐惧。少女知道自己被影响了,她的手脚已经逐渐失了力气。
——可她的灵魂没有。
亚莱蒂·艾凡西斯跨过利瑟比的魂体,站在他与巨大的魔鬼之间。
【哦?】
她的有勇无谋使恶魔停下了笑声,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娇小的人类女孩。
【你想做什么?祭品。】
「你不需要害怕,哥哥。」无视魔鬼的提问,亚莱蒂轻声说着,回眸,「你已经答应要跟着我,我不会让你被这种东西带走的。」
利瑟比望着她的背影,愣愣地瞪大了双眼。
他彷彿从最深的黑暗被一把拉了起来,眼前的视野也逐渐清晰了。
慢慢地,他想起来,亚莱蒂·艾凡西斯和他不同,她一直有着正确的记忆。
「你明明知道我干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利瑟比撑起身子,呆然地仰望着她,「为什么??还是叫了我??『哥哥』?」
罗伦明明说过,他们在她心中只不过是父亲偶尔会提起的名字,连性格那样好的罗伦都没有被这个女孩承认,为什么,唯独曾经想要伤害她的他,被唤作了「哥哥」。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好几次,在我昏过去的时候??现在也是。」她轻声诉说,「我们的确可能没什么交集,但是你还是用性命救了我。」
「我不是??」利瑟比一时语塞,「真正救了你的是??!」
「我知道。」
亚莱蒂平静地打断了他,利瑟比抬起头。
「不管是成功或失败,那份决心是无可取代的。」少女向他伸出了手,「不管谁说了什么,不管你怎么看你自己——我已经把你当成哥哥了。」
利瑟比望着她,泪水滚落了眼眶。
「你能??原谅我吗?」
「不用提原谅。」亚莱蒂摇摇头,「我没有恨过你。」
男人低头发出一声呜咽,向前搭上了少女的手。
他们感觉不到彼此的体温,但是,那切实的触感却成为了他的救赎。
……有人来了。
当少女握紧他的手的时候,他突然情不自禁这样想。
这一次——终于有人来到他身边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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