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了?”廊道挂着的灯笼旁,忽得萌生出一个低微的女声,悄然询问起身旁共事的女婢。夜里蒸腾的热气无孔不入,适逢接连不断的暴雨,更是难耐,她这边刚问完,便捻起腰间的巾帕擦了擦颈上的细汗。
“第六天。”身边人答,声音较之她更低上一分。“医师说再不醒,殿下恐怕……”
“嘘。”那女婢比了个手势,朝周围望了望。她见四下无人,方才继续说。“想起来都吓人,内侍大人居然骑马直接带车闯进来,险些踏死人。”
“你是没瞧见屋里的情形,”接话人答,“殿下的披风一抖开,全是血,那几个宫里赶来的医师汗流得比殿下的血还多。”
“真这样,夏公子岂不是要守寡?”
“谁说不是呢。”
“真可怜,夏公子嫁进来好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一转眼竟……”说着,她停顿片刻,再开口转了话题。“差人可查出名堂了?”
“这我哪知道。”
“你不是在葶花总管身边做事的嘛。”
“反正总能查出来。”回话的人似是没了兴致,恹恹地敷衍起身边人。“殿下贵为晋王,又是夏宰相的儿媳,这两重大山一压,刑部的各位贵人岂不是跟背后贴了催命符一样。”
“你说得对。”问话人长吁一口气,望向长廊外。
高悬的灯笼在笔直砸落的暴雨中轻轻摇摆,仿若颊边一小团被打湿的红胭脂。
鸾和二十年,注定是大楚历史上尤为不平凡的一年。
那年的春夏之交,连续不断的暴雨席卷皇城,鸾和女帝因病废止原先计划举行的七日大酺,太女陆照月代理朝政。吴王陆怜清适逢此时有孕,按例归家休养,半月不朝。
以及,晋王陆重霜遇刺,病危。
本来夜已如此深,夏文宣应当回屋睡下,可他如何都睡不着,便守在陆重霜床边读书。事实上夏文宣并未读进去什么,坐了一会儿,反而手拿书卷发起呆。他一直望着淡绿的窗纱飘拂进屋,飘飘摇摇,倒像吹进一阵青绿色的瘴气。
今早,夏鸢的贴身的侍从带了不少滋补药材来到晋王府,寒暄一番后,同夏文宣提及将来的计划。
话里的意思夏文宣在清楚不过。
陆重霜遇刺昏迷已成定局,万一就这样去了,他也要有个打算。
以夏文宣的身份,哪怕不幸成了鳏夫,老老实实服完丧,再在家里躲个一年半载,自有大把及第的考生愿意在夏府门前跪个叁天叁夜,只为求娶世家公子。至于娶回家后如何对待,全看夏鸢对自家儿子有多看重。
“阿娘老糊涂了,派你来谈这个,也不怕传出去说我克妻。”夏文宣冷着脸。“你回去跟阿娘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些杀手,查清楚到底是谁家走狗如此大胆,竟敢打晋王府的主意……除此之外,余下的不值一提。”
他用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将来人打发走,表面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日常事务,实则心乱如麻。
在这个争权夺利的节骨眼上,女帝患病、吴王有孕、晋王遇刺,太医署的医师们也是叁头轮换着跑。她要是这样一睡不醒,真等到陆照月登基,夏文宣也不晓得自己能护她到几时。
没了妻主的男人彷如丧家之犬,着实可悲,空有满腹经纶,毫无用武之地。
“青娘不会抛下我的,对吧。”他拧干帕子,擦净陆重霜冷汗涔涔的额头,又俯下身,素净的面颊轻轻挨上她的脖颈,悄然说。“我信你,青娘,我见你第一眼就决定跟着你……”
“千万别抛下我。”他又说了一遍。“阿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必然不会容许我自缢去陪你,可我更不想改嫁给别的女人,她绝对又老又丑、命里克夫、小侍成群,反正不会有你这么美、这么好……文宣求你了……青娘,你要好好的,绝不许抛下我。”
说完,夏文宣停了下来,默默匍匐在她肩头,幻想她突然睁开眼,带着往常漫不经心的浅笑,用冰凉的手摸摸他的面颊。
可惜他等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生。
风还在刮,淡绿色的窗纱在房内缓缓地散了开来,抚过朱红的梁柱。夏文宣嗅到雨夜旖旎的潮湿,以及屋内淡淡的血腥味。那一刻他没有嫌弃伤口的血腥味,只静静靠着,尽管他是一个看到下人的上衫沾上泥点都会狠狠蹙眉的矜贵公子。
如果当时我在她身边就好了,夏文宣不由想。
第二日巳初,葶花进屋帮陆重霜擦拭身子。她原以为没人在,便径直挑帘走入,却恰好撞上坐在她床边的夏文宣。葶花不知道他是彻夜未曾阖眼,还是今个儿早早醒了,但不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人长吁。
雨未停,她的脚步声在密集的雨声旁宛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鼓点。
“公子,”她行礼。
夏文宣转头看向她,道:“你来了。”
少年发髻松散地坐在床边,与床榻上沉睡不醒的女子十指紧扣,俨然是一觉睡醒,尚未梳洗的模样。
“公子去用朝食吧,这里有婢子守着。”葶花道。
“好……倘若她醒了,你即刻派人来。”夏文宣稍稍偏过脸,耳根稍红,声音细若蚊蝇。“我想让青娘一觉醒来就看见我。”
葶花低着脑袋,偷偷笑了下。
“对了,”夏文宣看向葶花,色肃然,“长庚问出话了没?”
葶花道:“长庚仍在地牢里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