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连下叁日方止。
第四日晨鼓初歇,一辆马车从朱雀大道缓缓驶过,稳稳当当地出了明德门,銮铃清脆。车轮碾过清扫后路面的薄雪,留下两道笔直的痕。
长安城分东、西两县,西为长安县,东为万年县。万年县再依地势高下分叁层。皇宫屹立于高地,可俯视长安,巍峨逼人。往外延伸则为官僚料理日常政务所在,紧接着便是亲王府、公主府与朝臣住处。
陆重霜总在脑海反复描绘这座城池的构架——形如棋盘,宽阔方正,好似正等着谁来此手谈。
车辇内的长庚正将焚到一半的水沉香熄灭,转而燃起略显辛辣的苏合香。沉闷雍容的沉香与尖锐提的苏合香在帷幔内交缠流转,逐渐演化为更中庸的气息。
他精密地操控晋王的香炉,一如他殷勤地服侍主子穿衣梳妆。
“乏了。”陆重霜长吁一口气,扔掉书卷。
卷轴在软榻上滚了两圈,被长庚俯身拾起。他将书卷搁置身侧,柔声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谁抄的书,乱成那样,”她细眉微蹙,冲长庚招手。“过来,让我靠会儿。”
长庚依言上前,怀中满是馥郁的香。他半环住陆重霜的肩给她当靠枕,光洁的额头靠在他胸前,令心口窝着一股融融的暖。
“殿下若是不满,臣即刻命仆役去查抄书人。”他轻声说,呼吸间能嗅到抹在鬓发的兰膏香。
陆重霜道:“罢了,不必多生事端。”昨夜被雪声扰得半宿未睡,又一早起身前往安阳寺探望父君,此时身心俱疲。
她靠在长庚怀里,嗅着香炉内冉冉升起的暖烟,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长庚搂着她,小心翼翼地隔着衣物触碰她的身躯,恍惚中,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他们二人。
一觉睡醒,马车已到安阳寺山下。
长庚为她披上狐裘后率先下车,双膝跪地给她当脚凳。
陆重霜撩开车帘,薄红的绣花翘头鞋踩在他后背,继而轻轻落地。发髻高挽,插成对的莲花纹金梳和缀有松绿石与石榴石的凤钗,耳畔是一对金牡丹花耳环。不掺一丝杂毛的黑狐裘衬着她霜白的脸,更显肃穆。
浅灰色的云笼罩着山上承雪的佛寺,幽静的山涧隐约传来一两声山雀的啼叫,又蓦然消散于凄冷的风中。
守在山下的灰袍僧人赶忙递上暖手的小炉,将贵客步步引上寺门。
六年前,大楚帝君如月不知何故被逐出皇宫,撵到郊外的安阳寺带发修行。虽然鸾和女帝保留其正君之位,但他自此仅留如月封号,以公子自称。
男人一旦出阁,闺名便只有父母与妻主两家人知晓。布衣出身的男子对外将以妻主之姓迭加自己母亲姓氏作为新名。而皇家则会赐予正君、侧君、陪臣以称号,譬如皇太女与晋王生父如月公子,吴王生父九霄公子。
帝君一朝被赶去出家,朝野震荡,几位宰相联名上书阻止,却被圣上淡淡一句“此乃家事”驳回。皇家恩怨,纵使身为宰相亦不好插手,这么一逐,便是六年。
陆重霜斥退左右,推开木门。
屋内陈设简谱,一张床,一张桌,一个几案,一个放盆的木架子和两张铺在地上的坐垫便是全部的家具。
男人手拿佛珠,面对一尊金身佛陀,正在诵经。古铜香炉内积满香灰,中间插着两根烧剩了的香棍。
听见启门声,他朝门口望去,淡淡道:“来了。”
“你倒是一点儿没变。”陆重霜说。
岁月并未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痕迹,他还如六年前那般俊美无双,恰似凉风袭来的夏夜,无星的夜空悬着的那轮明月。纵使身着粗布麻衣,也难掩灼灼之华。
男人垂目道:“你倒是变了不少。”
“边关二载,自然会变。”陆重霜轻声带过,又说。“我令长庚将衣物交予寺院,你若有需要问主持便是。”
“你费心了。”他轻声道谢。
陆重霜看向他,良久沉默后,才徐徐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肯开口。”
男人撇过头,指间的佛珠不停转动。
陆重霜见他不答话,不恼不气,只牢牢盯着他。“既然今日来看你,我便再问一遍……父君,昔年传言你偷梁换柱,以近侍之女换取女帝之子,是真是假。”
“我若说你并非圣上之女,能否止住你膨胀的野心?”男人抬眼看向女儿,轻声责问。
陆重霜淡淡一笑。“若不是,我便要多费点了。”
外人不明白如月公子因何被逐,宫中人又怎会不清楚。
六年前,如月身边的一位近侍揭发帝君“狸猫换太子”之事,并称晋王陆重霜并非女帝所出,而是自己妻主之女。昔年女帝诞下的本是一男婴,帝君恐其地位动摇,便用近侍之女替换皇子。
此事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事关皇家血脉,大理寺随即接手侦查。虽然此事以近侍受昭仪指使,意图陷害帝君作结,可女帝却令如月帝君带发出家安阳寺,而四年后,年仅十四的陆重霜以右将军之名派往边疆。
鸾和女帝的暧昧态度使本来平息的谣言复燃,宫中至今都流传着帝君杀人灭口、买通大理寺的流言,只是碍于晋王身份不敢多语。
女帝此举似是为让晋王此生都背负“狸猫”之名,令她不论以何种手段登上帝位都名不正言不顺,并为其他皇女日后高举“清君侧”的旗帜留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