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之时,人世能够混乱到什么地步?
那并不是萧见深曾亲眼见过的边城之乱,不是外族屠戮百姓如同屠戮鸡犬,不是外族取乐百姓如同取乐牛羊。
……那是另外一种的。
是官官相护只管自己钻营任它治下洪水滔天;是为富不仁的商户借机大发国难财;是斗鸡走狗之帮闲乘势谋取私利;是普世之冷漠;是弱者依旧为鸡犬而强者同样为屠刀。
他的师父一路带着他前行,既让他看那些人耀武扬威之丑恶,也让他看那些人再更强者面前瑟缩如羔羊;既让他看那些受害者之悲惨境地,又让看那些受害者一晃而变成了加害者的情景。
那时萧见深刚自宫中出来。
他看这满目天地,只觉得是一般的丑恶与无趣。
当日他依旧在想着升仙之途金光大道,便觉凡夫都愚昧,俗子都无知。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脚下,轻若尘埃。
当萧见深一一说起过往见闻的时候,傅听欢突然转了一下头。
“怎么?”萧见深问道。
“你说的这时间是多少年?你几岁的时候?”
“七岁。”
“你说你见到拐子拉着一车一车的孩子沿着云川一代一路向西?”
“是。”萧见深颔首。
“那你应当曾记得……一辆罩着墨绿色罩子的驴车,走在路上,如死了一样寂静?”傅听欢道。
“所有的车子不是罩着灰蓝色的罩子,就是罩着墨绿色的罩子,它们都如死了一样寂静。因为被拐的孩子不是被割了舌头,就是被喂了迷药,亦或者已经成为了那些人的走狗。”萧见深道。
傅听欢想了片刻,只问:“你是因为这些人而不愿意出手救其余无辜的孩子吗?”
“不。”萧见深说,“这只因为我之冷漠。”
于是傅听欢笑了起来。
“我曾在这些来来往往的其中一个车子里,当时慌张无助,惊恐难言,至今想来,兀自历历在目……”
“当日我亦曾想,若有一人能自天而降救我于水火——”
“那或许……我也不是今日之我……”
他曾将怨憎置放于他人,曾将希望置放于他人。
但最终希望被自己所取,而怨憎烟消云散。
当那一日他从万千尸骨中爬起,他向天狂笑,血与尸骨还将他缠绕,可他已经再不畏惧!
当那一日他组建危楼站于楼头,他凝视云端,咀嚼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一句诗,心中只想,来日这天地人鬼,必将知道我傅听欢之姓与名!
而后就是与萧见深的见面。
他这时方才知道,一个人若不识情之滋味,何复言生?
当见到萧见深将要命丧于他人剑下的时候,那所有的功名利禄,便都如过眼云烟般消逝。
眼中心中,在此一刻,除了那个人之外,就再也放不下其余了。
傅听欢似乎也听见了自己心中唏嘘长叹的声音,这幽长而无奈的声音中,偏又有满足溢于言表。
那嗔痴忧怨憎,正是贪念思慕爱。
镜水湖旁,云川道上,他在君不在,君来他已走。
或许真是,无数次的彼此擦肩与回眸,方才换得了今时与今日。
“你我数次擦肩,终于蒙面,对面不相识。”
“可那年相逢,我见你桃花树下龙章凤姿——”
那些往事,在此时已全成了圆润如珍珠的回忆。
“心中不由羡慕起来……”
、章八二
天光已从昏暗转为透亮。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但此刻的时间暂且倒退回萧见深落崖的那一日,也就是距此的五天之前!
傅听欢与萧见深先后落崖,道士已被烈焰卷住化为火炬,围在这一块地方的蛊人虽已无有智,却始终存在着人类畏惧火焰的本能,彼此推攘拥挤着……然后接二连三地葬入无情的大火之中。
至此之时,方才有一行五人各展轻功,自另一座山头赶来此地。
两座山头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就是这一行五人之前呆着的那个,那一座山虽离此山不近,但一来习武之人目力高超,二来居高临下自有优势。这几人正是幕后之人的探哨所在,不求他们对最终局势起了什么关键的作用,只求他们能将此地发生的所有一切尽收眼底,据实禀报。
第一个到达此地的是五人之中的为首者,这个为首者穿着一袭蓝衫,面上一对眼睛出地大,瞳中又生一瞳,正是在目力之上殊有异之辈。
只见他来到此处之后便一步进了火圈,向崖下久久注视,毫不在意周围那大多都陷入了火海之中,正哀嚎嘶吼,到处翻滚的蛊人。
这些蛊人此起彼伏的呼喊就如同野兽濒死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