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推近到他的镜子前,铜镜中倒映出了一张恬淡的面孔。
直到这一刻,不停运动中的镜头终于归于静止。
容庭的心跳也忍不住随之漏跳一拍。
他当然认出那是自己……可那又不像是他自己。都说人在照镜子时所看到的自己总是美化以后的自己,但这时,镜头里的那个“容庭”,却让现实里的容庭都为之惊艳。分明的轮廓,深邃的瞳仁,暖调的光线从他身遭笼罩过来,整个人都仿佛被镶上了一轮金边。
画面中的他,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而原本还在不停走动的人也渐渐消失,随着景别的缩小,纷乱的构图变得简单而纯粹,热闹的背景音也开始慢慢淡化,固定下来的镜头让本就处在观众视野中心位置的容庭显得更加引人注目。
他正闭着眼,仿佛外界的纷扰都与他毫无干系,上妆以后清晰的唇峰正在一翕一合地动着。镜头的对焦中心在他的嘴唇上若即若离地移动着,仿佛充满了对他唇峰的歌颂。
一瞬间,容庭醍醐灌顶般明白了陆以圳为什么不肯让他提前看到自己的作品。
漫说陆以圳,就连容庭看到这个镜头都忍不住有些尴尬。
除了爱人!还有谁会去将注意力关注在他的嘴唇上?诚然,这个镜头设计的是美的,构图干净,画面色调美轮美奂,毫不谦虚的说,容庭也知道自己的五官是不逊色于人的……可陆以圳的镜头,完全将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暴露其中!陆以圳迷恋他的嘴唇,才会以这样的讴歌般的画面去关注他的唇,陆以圳认为他的嘴唇是性感的,这个明明可以一笔带过的镜头,才会被营造的甚至多出了挑逗的气氛!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随着声音里慢慢传出慕生的自吟自唱,画面中慢慢浮出片头的字幕……慕生正在唱着是他即将上台演出的唱段,而他整个人的情绪,也都沉浸在他所哼唱的乐调中。
伴随着导演、主演的名字先后浮现,坐在梳妆镜前的慕生站起身,他身姿挺拔俊朗,目不斜视地转身走向舞台。
镜头似乎有意停留在慕生走路时挺直的背脊上,完美的身形在画面里一展无遗,慕生的肩、慕生的背……或者说是容庭的肩,容庭的背,陆以圳引以为挚爱与依靠的部位,在画面里一览无遗。
容庭简直觉得好笑起来,他从未有过这么微妙的观影感受,他既沉浸在陆以圳所拟构出的故事背景中,被吸引,被挑逗,迫不及待想见证慕生的一生,与此同时,他又清晰明白地从电影里看出陆以圳倾注在他本人身上所有的感情,知道这部作品的导演在不经意间暴露了他所有的隐私。
而终于,陆以圳这个行云流水般的长镜头宣告结束。
容庭得以松一口气,彻底将情绪从电影里分离出来,认真去审视这部作品。
他依旧记得,这是陆以圳磨了整整一天才拍完的一条长镜头……人数越多,场面越大,一个贯穿始终的镜头就越难控制,既要保证所有演员都能按照脚本出演,一个人细微的错误就会导致整个镜头推翻重来;除此以外,导演还要保证复杂的镜头运动轨道不将剧组道具、成员摄入画面之内,以免露陷……这条堪称宏大的长镜头,对于剧组里每一个成员都是莫大的挑战。
就连容庭当时都没想到,这个镜头最终竟然被陆以圳用作了整部电影的开场镜头。但毋庸置疑,这样的设计着实令人惊艳。近乎炫技般的场面调度,势必会将观众的注意力死死地抓在导演掌心,没有人舍得从这样炫目的色彩中挪开眼球。
很快,慕生登上舞台,一时间,满堂喝彩。
贵妇们摇着扇儿,金枝玉叶的小姐们以帕掩口,发出阵阵惊呼,时髦的年轻太太咯咯笑着,老少爷们争相叫好——
这是慕生极出名的一出戏,《生死恨》。他饰演其中一个被金兵所俘虏的士子程鹏举,俊俏的儿郎扮相,正是无数闺中少女所歆慕的对象。
然而,就在观众仰视的眼中,戏台上,慕生却仿佛面有恍惚,他望着人群,慢慢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他和这个舞台曾经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画面淡出,声音渐弱。
“少爷!少爷!快些着个!太太等着您哪!”伴随老妈子一声带着粗喘的催唤,电影重启了一个新的时空。
就如同乳母粗哑低沉的声音,整个画面的色调显现出与之前格格不入的灰暗。
导演似乎早已料到,这样毫无征兆地剪接或许会为观影经验不够丰富的一些观众带来疑惑,接下来的镜头,立刻向观众解释明白当下是怎样的一副情境。
是一个侧对镜子的取景,画面里由远及近出现了少年慕生的面孔。
支起的菱花扇窗里透进一片灿烂的光芒,镜子里的少年慕生面向清俊。虽然同样是由容庭来饰演,但,那份清澈的没有任何故事的双瞳,毫无层次的眉峰,微微扬起的下颌,都昭示着他与故事开篇时全然不同的年龄与心境。
在这整个画面里,镜子以外的现实世界,都因为处在房间内部而显得灰暗沉闷,唯有镜子,反射出明亮的光线,镜子里所框住的慕生,更是在丫鬟的侍候下穿上了一袭玉色的袍子,整个人仿若谪仙。而所谓“水月镜花一场空”,镜子里的世界是虚幻。当镜头调转,拍到现实中的慕生时,有丫鬟上前为他添了一件绸料看起来灰扑扑的罩甲。
整个画面都随之彻底暗淡下来。
阴蒙蒙的房间里,三四个丫鬟簇拥着慕生一个,有的跪在地上给他整理袍角,有的弯着腰为他整理袖口,慕生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哪怕他想要自己整理下衣襟,常年侍候在他母亲身边的老妈子,都会喝止住他,命令丫鬟代为行事。这些丫鬟们穿着藏青的棉布旗装,黑布鞋,及腰的乌发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脑后,青布带束成结,没有一丝多余的头发飘在辫子外面。她们完全没有自己的心智一般,明明还在十六七岁花样的年纪里,却个个不苟言笑,如她们所穿戴那般古板严谨。
和开篇一样,此刻的慕生一样是沉默的,然而,他当下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消极反抗,老妈子聒噪的催促让他颇不耐烦,但或许是因为礼教,又或许是出于对老人的尊重,慕生终究没有说什么。
特写镜头依次晃过他欲言又止的眼,蠕动的喉结,还有隐藏在袍衫下拢成拳的手指……而每一个镜头,无不将容庭最性感的一面捕捉出来,眼的深邃,喉结的强烈性征,还有关节分明的指骨,就连容庭自己都惊讶于这些他自己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原来他在陆以圳眼里是这个样子的,原来他爱着他这个样子。
每一个镜头所暴露出来陆以圳的所思所想,都让容庭罕见地感到一阵飘飘然。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对陆以圳也会有这样的吸引力,很少在情事里掌握主动的陆以圳,原来并不是对他无动于衷。
这个认知让容庭对身体很快热了起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陆以圳接连一串特写镜头以后,正常观众应该完全陷入与主人公一样的情绪里。
他们应该感到……煎熬。
恰到好处调动起观众的情绪,吝啬的剪辑师终于开始推动场景变幻,情节进展。
这是慕生母亲的四十大寿。
在与宾客寒暄的几个简短的对话里,陆以圳迅速地交代了慕生真正的出身。
他是家中的承嗣子,被整个家族寄托了巨大的希望,可是,即便身为男性,他依然活在礼教的束缚里,父母长辈的重压,旁支兄弟姊妹的艳羡或仇视,镇日里被种种琐事扰的不得安宁,而一切的痛苦,都在母亲的四十大寿上被放大千百倍的爆发出来。
家里的亲戚旧友络绎不绝,上门逢迎的,打秋风的,不明就里凑热闹的……慕生厌倦地陪着父母应酬着,对他而言,这样的环境无异于一种煎熬。他看着母亲辛辛苦苦维持一家大妇的体面与尊荣,看着父亲肆无忌惮的宠溺新过门的小妾,像炫耀一个新得到的宝物般在友人面前把玩……直到,戏台子上唱起了戏。
一声漂亮的唱腔灌入耳中。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白慧君,更是第一次听到人们口里的“京戏”。
戏台上明丽的色彩成为了整座宅院里唯一的亮色,白慧君饰演着贵妃醉酒,妖娆的身段,媚眼如丝的风情,还有那怅然若失的唱腔,无不吸引住了慕生。
他攀着京剧,就像是落水的人终于攀住了一块浮木。
从一开始常请白慧君所在的戏班子到府上来出堂会,到后来慕生自己也大着胆子跑出去听戏……慢慢的,慕生终于开始接触真正的京剧。他与白慧君一起喝茶,看他如何练功,如何吊嗓子,然后白慧君教给他什么是戏,怎样赏戏。过去虚无缥缈的一种感觉,终于在白慧君的讲述下,成为了具体的一种概念。慕生开始出入戏班子,结识了一群喜好相当的票友,他知道自己迷恋上了一个不被父母所允许的东西,可是,那阵子,慕生过得快活极了。
在慕生刚刚出场时,每当他行走在家中的长廊里,画面都是偏激而逼仄的,畸形的镜头角度让整个画面显得毫不平衡,慕生走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像是在负隅顽抗的小虫。而随着他不断离开家庭,接触京戏,走到外面的世界,构图终于开始趋向平衡,那种让观众发自内心不舒服的感觉渐渐淡化,慕生的快活,也进入到他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