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总是好的,白天里可以有忙不完的事,就连从前他最厌烦的那一堆堆奏折,现在都让楚枭觉得很提劲,忙碌总能让他镇静。
而一到了晚上,特别是万籁俱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听不到虫鸣山风,看不到星野亮月,似乎天地洪荒间只有他一人而已,恐惧就在这种寂静里滋生攀爬,他甚至有时觉得,这一闭眼,再睁眼的时候,就又不知要身处何方了。
越是感到幸福,恐慌就会越加的逼近,他和楚岳曾经一起预期的未来,明明都说的清晰明白了,触手就可及了,他不甘心每天的日子都过得不踏实,过得心惊胆跳——过一天是一天,过一天就暗舒一口气,这种日子他真的受够了!
儿子不理解他的苦心就算了,就连楚岳这几日都倒戈到儿子那里,同仇敌忾的跟他唱起了对台戏。
楚枭试图让平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与从前无异,表里有多平静,内心就有多狰狞,离魂的时候只要一心想回来就好了,如今回来了,反而却有忧心不完的痛苦。
他简直要被这样的生活撕裂了。
小孩子倔强的出乎他的想象,死活都不肯服软,楚枭到了夜晚,心里很不平静,在太子寝宫外头踱步许久,身后跟着的一群侍卫们也似木桩子一样,他踱步到哪里他们就扎根到哪,楚枭望着星空,负手长叹起来——
大不了他先低头了,谁叫他是当爹的,就算理在自己这边,也由不得他强硬下去。
没有让宫人们通报,他迈着小步子进到里去,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太子的贴身宫女心领会,轻声说道:“陛下,太子刚刚就寝,还未入睡。”
楚枭从屏风外悄悄探头,床上的被褥里拱出一个小小的弧形,楚罂是将自己整个小身体都缩了进去。
扶着屏风,楚枭心生一计,故意的提高声音,对身旁的宫女不慌不忙的来了一句:“既然太子已经入睡,那朕就先回去了。”
被褥里的人猛的颤动起来,耸动了几下,随即就有细碎的抽泣传了出来。
楚枭故作不知的再说了一句:“摆驾吧,朕要回宫了。”
太子听得清楚,背脊抖动不止,眼泪不停的纵横流下,他趴伏在床上,被褥里又热又闷,眼泪无处可去,就要变成汪洋大海将他湮灭掉了。
不要走,请不要走,心里是这样拼命呐喊的,可无论怎么样他都没法掀开被子喊出这句话来。
父皇一定是不再爱他了,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以前,这种程度的撒娇和任性很快就会被原谅,明明以前父皇就是这样的啊。
楚罂一边笃定一边哭泣,委屈与难过让他喘不过气来,早知道,早知道就道歉好了,只是道歉而已,他也可以做到,如果只是道歉就能得到原谅——
“别哭了,父皇不会走的。”
忽然间,颤抖的身体隔着被子被人用双臂紧紧的抱住了。
楚枭掀开被子,把卷曲成一团的儿子翻了过来,楚罂愣在那里,硬是不肯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样子极是可怜,楚枭其实在听到儿子细声哭泣的声音时,那些恼怒也跟着烟消云散,心都跟着化作春水了。他伸出手指,擦试楚罂赤红的脸颊。
“不要跟父皇生气了。”
小小的双手紧握成拳头,指尖都掐得泛红,乌黑的头发贴在额上,整个身体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楚罂忍不住偷偷抬眸,又迅速垂回原处。
楚枭慢慢拍着儿子的背部,让他呼吸顺畅一点,儿子是吃软不吃硬的典型范例,他伏地了身子,用额头去顶楚罂的脸颊,像安慰愤怒的小野兽一样,轻声说道:“那天,父皇不该发那么大脾气,父皇那天,心里很难受,所以才对罂儿发这么大火。”
感觉到手掌下的颤抖慢慢减缓,他呼出一口气,闭眼续道:“罂儿知道为何父皇那日这般难受么?”
紧闭的唇终于动了动,楚罂埋下头,红潮继续在脸上翻腾,声音堪比细蚊:“知道……”
“因为父皇最喜欢罂儿,放心不下你,你看……”他强行握住儿子的小手,让对方短短的手指触到自己眼角上,儿子手指尖的热度传进眼里,延伸进眼角边的浅浅的纹路里:“父皇已经不年轻了。”
楚罂睁大看眼,像受了蛊惑一样,半跪在楚枭面前,仰高头,手指小心翼翼的停留在楚枭的眼角边的细纹上。
房内烛火亮堂,一室沉香,楚枭鼻尖微酸起来。
“父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掉,可是罂儿还那么小,又小又不懂事,父皇总是不能放心你。以前父皇总以为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看你长大,慢慢的把罂儿培养成男子汉,可是父皇现在觉得时间好紧,父皇总在怕自己看不到罂儿长大的那一天。”
楚枭声音沙哑的难以自持,他心里有根刺,平时刺在深处,不为人知,但回忆是最强大的敌人,永远都无法逃离。
楚罂表情迷茫,头微微偏着,他此刻并不是很懂父亲的愁绪。
一方面是希望儿子快快长大,变成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儿子能永远无忧无虑,停留在这个天真的年纪,什么都不用担心,无需考虑,让儿子一直依靠自己,永远在他羽翼之下。
那么矛盾的想法,究竟是怎么在同时同刻涌现出来的的,就连楚枭自己都觉得很不可理喻。
整理好思绪,楚枭见儿子也不慢慢不再哭泣了,只是眼角依旧通红,他继续顺着楚罂的背脊,轻声问:“告诉父皇,为什么总要跟你六叔斗气呢?”
无论楚岳对楚罂再怎么千依百顺,小孩子都根本不妥协,也不被收买,坚定又固执的要与楚岳保持敌对。
楚罂的脸像白玉一样温润细白,刚消不久的潮红又涌现出来,楚罂满脸愤怒,掷地有声的道:“父皇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
“……”
“但是父皇现在总是偏心六叔。”楚罂吸吸鼻子,似是强撑着极大的酸楚委屈:“父皇从不批评六叔,还老是会护着他,父皇以前都不是这样的。”
“这……”
楚枭哑口无言,这该如何解释——因为楚岳从他的眼中钉变成了心头肉,这种变化在旁人看来也的确是匪夷所思,满朝文武大臣们私底下早就议论纷纷了,他的心腹们也摸不着头绪,甚至就连楚岳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疑问。
所以儿子会心生不忿也似乎可以理解。
楚罂用手背恶狠狠的擦自己的眼泪,像个小大人一样道:“我,我就是不会妖言惑众,没法哄父皇开心,所以被六叔捷足先登了!”
楚枭哽了一下:“后头那词用的还算恰当……妖言惑众不准乱用知不知道。”
现在楚罂学乖了,不再顶嘴,轻轻嗯了声。楚枭跟着叹了声长气——要让一个人讨厌憎恶另外一个人,其实并不难,真正难的其实是喜爱。
这种感情难以揣测又幻多端,实在很难通过计谋或者手段去完成,所以人的一生中也许会有无数的敌人,却可能最终只会有一个爱人。
要缓解楚罂和楚岳的关系,只能打一场持久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