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头几天在经楼里泡了半天,也没能弄明白,关于这个“心”指的是什么,各家众说纷纭,流派甚多,他看花了眼也全无头绪,但各种各样的说法中,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点,“以剑入道者锻体,因心入道者炼”。
“炼”,也就是磨练心志,专注,忍耐,痛苦,毅力等等全都包含其中,修到一定程度就能随心所欲不逾矩,但对于初入门的程潜而言,他能找到的最基本的炼方式就是苦修。
此时,他俨然已经将这一行酷暑之旅当成了苦修的方法之一。
走了三天,师徒一行抵达了东海之滨。
东海之滨有一个小镇,名叫伏龙镇,天气好的时候,人站在海港上,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海外仙山,镇上有各种兜售仙器的店铺,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不管春夏秋冬,一直都是车水马龙,每年都有远近游人无数。
可是哪一年都没有这一年热闹。
木椿真人他们抵达的时候,镇子上的大小客栈几乎都已经人满为患,严争鸣提议派一个道童在路边打听打听最贵的是哪一家,他准备用金子砸出几间上房来。
师父装聋作哑地无视了他的馊主意。
这老黄鼠狼轻车熟路,马不停蹄地将他们领到了伏龙小镇最南边的郊外,径直冲着一排茅屋去了。
那是一排真正的茅草房,外观上看,其建筑风格与马厩有异曲同工之妙,门口几只饱食终日的鸡正在溜达,旁边还有一间石头砌的猪圈,一只满身肥油的蠢物正好地睁着两只眼,望着严少爷那十里红妆似的车队。
严争鸣一把推开车门,皱着眉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情景,伸长了胳膊捅了捅程潜:“这什么鬼地方?茅厕?”
此时他已经忘了方才被程潜气得倒仰的事了,可见严争鸣为人不大执着,也不大记仇,大概每天变着法的得瑟才是他的主业。
程潜有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刚才看见师父亲自进去叫门了——恐怕这是我们晚上歇脚的地方。”
严争鸣:“……”
他宁可睡在马车里。
再没有比出门在外更让人郁愤的事了,良久,郁愤的严争鸣才想起自己身为大师兄的职责,四下扫了一圈,气势汹汹地抬头问李筠道:“地包天呢?”
李筠自从受了程潜刺激,就不肯再玩物丧志了,一路他骑在马背上,也学着程潜手不释卷,闻言头也不抬地伸出手指往上一指,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茅屋门口有一株大枸杞树,枝繁叶茂的枝杈间探出了一个仿佛被人一拳打凹的脑袋。
那韩渊顶花带刺地对着下面表情各异的同门师兄弟道:“叫我啊?等我给你们摘红果吃,这上面长了好多呢,甜的!”
现世宝。
严争鸣愤怒地甩上车门,决定宁死不下车。
然而最后他还是下了——因为旅途漫长,至今仍与人交流困难的小师妹憋不住,在他车里尿了一泡。
为此,直到后半宿,严争鸣的脸色都是青黑的。
这一大片茅屋群有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名字,就叫做“破客栈”。
破客栈门口贴了两行字,左门框写着“三文一宿”,右门框写着“爱住不住”,门上画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也没有伙计迎来送往,拽得二五八万一样。
师父敲了半柱香时间的门,主人家才露面,只见那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形象简直像个铁打的小山——横竖近乎一样宽!
他须发怒竖,面如铜盆,一张厚嘴唇,两边嘴角倒挂,活脱脱是个讨债的面貌。
此君一出门,李筠的马都惊了,“叽嘹嘹”地倒着小碎步往后退了一丈来远,险些一屁股撞在严争鸣的车上,一张马脸上布满了惊骇。
师父却谦和熟稔地抱拳,笑道:“温雅兄,好久不见。”
一干徒弟与道童们都感觉以后再难直视“温”与“雅”这俩字了。
那“铁塔”开门时一脸不耐烦,及至看清了木椿真人,面色才稍缓了些,嘟囔了一句:“小椿,你怎么来了?”
程潜猝不及防地听了这吓人的称呼,整个人一晃,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去,身上火速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进来吧,”温雅瞄了一眼严少爷那威风凛凛的车队,皱了皱眉,“你来就来了,怎么拖家带口的,这是去送亲?”
李筠程潜与韩渊三人一同窃笑着望向严争鸣,严争鸣拿出他的新佩剑,狞笑着在李筠那匹胆小如鼠的马屁股上狠抽了一下,李筠的马顿时变成飞马,前腿高高抬起,歇斯底里地向前蹦了几下,将破客栈门前群鸡搅合得向阳而腾起,连肥猪也跟着哼哼而鸣。
严争鸣踩着风萧萧兮,趾高气扬地走进他这辈子住过的最破的茅草房,心里是一片前途无亮的凄惶悲壮。
、第章
当天,严少爷连饭也没出来吃——那破客栈的饭是给人吃的么?
他病恹恹地塞了两块点心,晚上又痛苦地睡不着觉。
尽管道童已经将他下榻的茅草屋从里到外打扫了一百八十遍,他还是觉得床褥有味道,床板硌得他睡不着,屋里又闷又热,什么香都让人心烦意乱。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这破得前无古人的鬼地方,严少爷对整个人生都产生了如鲠在喉的怀疑。他终于忍无可忍,秉承着自己不痛快也不让别人痛快的原则,一跃而起,准备去找师父算账。
严争鸣甩下道童,化身成一只没头的苍蝇,怒气冲冲地在破客栈里乱碰。
由于客栈太破,老板又长得像个卖人肉包子的黑店主,在此处落脚的只有他们一家,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严争鸣路过了众多鬼屋一样的茅草房后,在最里面的一间找到了他那遭瘟的穷酸师父。
然而他并没有贸然上前,因为严争鸣远远地看见,木椿真人正和客栈老板温雅在一起。
私下里找师父麻烦不要紧,但严争鸣没打算在外人面前扫师父的面子。
可是好不容易找过来,就这么回去,他又心有不甘,于是严少爷犹豫了片刻,最后在荷包里摸了摸,摸出了一片蝉翼。
这鬼东西不必说,自然是李筠做的,一小片蝉翼上有五个孔洞,将孔洞用线扎起来,挂在脖子上,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妨碍别人的五感,隐匿自己的行踪。
当然了,李筠能做出什么高级东西?这个小玩意功能有限,什么让人凭空消失、隐身息声之类是不用想了,只是如果离得足够远,佩戴的人又足够小心,它能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
这玩意是韩渊掏鸟蛋的利器,被严争鸣看见以后义正言辞地教训了一顿,随后据为了己有。
严争鸣绕到茅屋另一侧,从那四处透风的破院子里翻了进来,躲在茅屋后,打算等着那个叫温雅的滚蛋,再出面和师父理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