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在梦里嘟囔抱怨,就是不肯醒来。李易急得要命,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得贴近耳朵,一遍遍重复。冷不防六皇子直愣愣坐起,差点撞飞他鼻子。
宋微表情迷瞪,声音却清楚:“我爹要见我?现在?马上?”
李管家心中谢天谢地,忙道:“是,宫中急召!现在!马上!殿下,赶紧的罢!”
脑海中短暂的空白闪过,一股莫名惶恐自心底蔓延,四肢都有些不听使唤。宋微闭着眼睛吩咐:“知道了,有劳更衣。”
蓝靛急忙上前伺候。李易也跟着帮手。两人忙而不乱,迅速给六皇子换好衣衫。
走出卧房,门外等着的竟是青云。见宋微出来,小声而郑重道:“圣上口谕,召六皇子宋霈即刻入宫觐见。”
按礼至少该鞠个躬,宋微却没动,歪着脑袋把青云上上下下地看。青云远比两位管家淡定,等他看够了,才道:“圣上亲口吩咐,命微臣来请殿下。”
宋微点点头,跟着走出院门。门外候着一列廷卫军士兵,首领是曾在寝宫见过多次的熟面孔。
此时将近凌晨,天却还没亮。宋微一面渐渐放心,一面惶恐更甚。
这种时候,这样的方式,宣召自己入宫,若非太子宫变,就是皇帝老爹病危。种种迹象,明显更接近后者。
难道说……老头子……这回真的要死了么?
、第一三七章:养亲论孝发肤始,定位正名冠冕终
宋微被一群人拥着进了寝宫,偏生静悄悄没有半点声响。浓重的压抑感周遭弥漫,简直令人窒息。他也不是没死过爹妈,基于种种原因,皆不曾这般真切地牵动心魂。头一回又慌又怕,接近内室,双腿竟然如铅铸般挪移不动。无助地望望青云,涩声道:“我爹他……”
青云明白他想什么,躬身禀道:“陛下无恙,殿下请先随微臣沐浴更衣。”
宋微略略放松,总觉得对方话没说透,忍不住一通乱猜,没怎么留意后边半句内容。待回过来,已经站在寝宫御用浴池边上,两个宫女正要动手替自己剥衣裳。
“干嘛呢这是?下去下去!”揪住衣襟蹦开。正困乏无力,头昏眼花,一脚踩在浴池沿儿上,“扑通”横跌下去,打起三尺高的水花。
“殿下!”两个内侍慌忙跳下去把他捞起来。幸亏伤口早已愈合,浸水亦无妨。
“咳!咳咳……”宋微一阵猛咳。
青云等他咳得差不多,才道:“陛下吩咐,先请殿下沐浴更衣。”
什么时候见皇帝老爹还要先洗澡?宋微抬头瞥一眼,池子远处衣架上整整齐齐一堆,紫金绚烂,貌似是最正式的亲王冠服。一个念头从心底掠过,明明站在热水池子里,硬生生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青云大人,你跟我说实话,我爹是不是打算……把我涮干净了直接送去拜堂成亲呢?你信不信我啥也不穿了,就这么裸奔出去。”
六皇子浑身湿嗒嗒往下淌水,满脸嚣张无赖。“裸奔”两个字虽是初次听闻,青云却在转念间准确理解了其含义。终于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殿下误会了。西北各部族使团即将入城,陛下有意命殿下列席迎宾朝会,故须沐浴更衣。”
西北使团中地位最重要者,当属回纥部族。莫非皇帝要利用六皇子生母身份搞外交?宋微这厢不着边际地猜着,一边猜一边打瞌睡。身边两个内侍动作轻巧麻利,伺候六皇子沐浴更衣。
依旧是白罗内衫,紫绫外袍。与常服不同的是,外袍颜色更深一些,绣着山川云龙禽鸟各色花纹共九章,掩去几许风流,平添多少庄重。腰间一根鞶革大带,上嵌镂雕饕餮黼黻金镶玉牌共九块,连接处一根玉龙带钩。至于头上戴的,则是五色玉珠九旒冕冠,亲王太子同制,与十二旒的帝王冕冠最为接近,充分彰显出穿戴者的显贵身份。
宋微任由内侍摆布,脑袋不停往下坠,几乎站着就能睡着。玉旒叮当相撞,滑溜溜凉沁沁滚过额头,才感觉出异样。伸手摸摸,问青云:“接个客而已,非得穿这样?”
青云恭敬应答:“这身衣裳与冕冠,近日方才完工。殿下赐爵封号时,仓促从简,如今接见蕃邦使团,自无马虎之理。”
原来是刚做好的新衣新帽。穿这个参加朝廷两年一度的重大迎宾典礼,确实合乎规矩。青云不至于在此等大事上说假话,宋微顿时放心,只要不是霸王硬上弓逼婚就成。
顶着沉甸甸的乌丝缠金玉旒大帽子,由内侍们架着,迷迷瞪瞪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本靠在床头假寐,等小儿子到了近前,才睁开眼,将人上下打量一番,转头吩咐:“李易,给六皇子弄点醒的什物来。”
一个宫女引着李易退下去。
宋微揉揉眼睛,又搓了几趟脸皮,愣愣瞅了皇帝半晌,终于不阴不阳开口:“爹啊,没事别天不亮就折腾,吓死人了知不知道?”
皇帝温和地看着他:“爹年岁大了,又犯了老毛病,觉少。不比你年轻,少睡这片刻工夫,都跟要命似的。小隐,你便体谅爹一回罢。”
皇帝忽然这般软款款说话,宋微大感不适,瞪直眼睛,一时接不上茬。
算起来,父子两个自上回吵架谈崩,差不多快一个月没见了。宋微一直拿皇帝装病胁迫自己当借口,策划出逃干脆利落,其实心底何尝不明白,皇帝这么个岁数,又是那样的身体底子,再装,能装到哪里去。
望着那双黯淡浑浊的眼睛,宋微清楚得很,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尽孝二字,杀伤力其实有限,忠于自己的比重终归大上那么一点点。被皇帝这么看着,难免心生愧疚。才对上眼,便下意识偏头避让。
皇帝也不问他别的,只道:“伤好全了没有?”
宋微赶紧回答:“好、好全了。一点皮肉小伤而已。”
皇帝转脸去看青云。
内侍大总管上前一步:“启禀陛下,六殿下身上的伤确实已无大碍。”
宋微被圈在宪侯府,顿顿好吃好喝好药,养了十来天,肩膀上的伤早已愈合,只要不使力,行动无碍。郁闷的是从初九晚上开始,就提心吊胆,没法踏实睡觉。昨夜被独孤萦折腾半宿,迫切盼望白天补眠,谁知又被皇帝折腾。所谓迎宾典礼,还不知要站几个时辰。想到这,愧疚下去几分,烦躁不觉升了上来。
这时李易取来冰片薄荷调配的强力醒香,宋微被熏得连打几个喷嚏,困意全消。李易把玉瓶塞紧,双手呈上,请六殿下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宋微想想,典礼上打个喷嚏,总比困得太狠站不稳要强,接过去揣衣袋里。
皇帝道:“小隐,这是块辟毒的翠玉,挂脖子上,贴身戴着,别弄丢了。”说罢,满脸关切祈望瞅着儿子。
宋微只得又掏出来,果然玉瓶颈上拴了根金链子。往脖子上一套,不长不短正好。他一个象牙佩韘挂几年,刚掉了没多久,正空落落不习惯。这一套上去,竟似踏实不少。皇帝因为曾经差点不明不白被毒死,着实下力气寻得几件防毒辟邪的宝贝,这翠玉瓶正是最为珍贵钟爱之物。
宋微不知其来历,然而老爹如此郑重,也明白绝非凡品。看皇帝冲自己伸出胳膊,半天不肯放下,无奈坐在床边,把手放到他掌心里。
皇帝露出一丝欣慰笑容,随即慢慢敛去,一字字语重心长:“小隐,你在外漂泊二十年,大概不容易记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总不肯顾惜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你可曾想过,你这般任性恣意,爹爹如何忧心难过?昔圣人弟子问孝,圣人曰:‘父母唯其疾之忧’。爹爹也不指望你别的,但求你把自己看顾好,便知足了。”
宋微心说,那飞镖难道是我自己要挨的?如果不是你逼得太子狗急跳墙,他又怎么会拿我当活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