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记老板因为没做情报工作,并不知道常记新招揽了实力派大拿,仍旧用老眼光估量对手,以为又是大堆无用的表面噱头,正好叫他丢人现眼,自取其辱。见对方让己方先唱,毫不在意,命高手出场。
高手确乎有实力,一曲歌罢,观众唏嘘赞叹,不少女人红了眼眶。高手得意非凡,一脸藐视站在台上,等着对手表演。
宋微被己方人马簇拥而出,上台后,先停下来理了理衣裳,才举步向前。他根本不看观众,眼直接落到天边,仿似魂魄离体般定在当场。
虽说上台歌手都化了浓妆,但底子如何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妆容效果。宋微皮肤细白,粉抹上去浑然一体,哪像马家那位高手,厚厚几层也遮不住青黑的胡子茬。他五官又精致,再如何夸张涂画,脸上仍然端正漂亮。加上这段时间瘦了不少,身形越发修长,行止间真个飘飘羽化,弱不胜衣。
待他启口开唱,歌声缥缈凄绝,悲苦哀怨,直入人心。偏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空洞茫然的双眼无意中扫过人群,每一个和他对视的人,都忍不住心头一滞,继而从那歌声里听出生离死别,听出属于自己的哀痛与悲伤。
众人如痴如醉,泪下而不自知。台上唱歌那人,既像脱俗的仙,又似幽艳的鬼,勾走了听者的魂。
马家高手唱得绝不差,长得也绝不丑。然而被宋微这一比,仙也不是,鬼也不是,顶多算得半个人妖。
宋微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即成为凶肆街上头牌挽郎。常老板大获全胜,扬眉吐气,赢得五万钱彩头,分了十分之一给大功臣马良。
从此以后,凶肆街上唱挽歌的生意,大半归了常家。连带常老板的纸马生意,乃至整个东街的丧葬生意都好了不少。宋微跟着常记的挽歌班子到各主家上门服务,因他唱得实在是好,每每情真意切,动听又感人,名声日益响亮。不少大户人家办丧事,会特意指定,挽歌非马良公子亲自领唱不可。
唱出了名,钱多起来,派头自然也大起来。有时档期冲突,谁家势大钱多,就去谁家唱。有时几场连赶,每一家都只能选择性地唱一部分,或亲友吊丧日,或出殡送葬日,轮流搭配着来。
倒不是说京城死人频繁,而是这年代丧事复杂繁琐。停灵吊唁家祭出殡,光需要挽郎到场的,最减省也得三五天。
宋微忙得连轴转,恨不得给自己来个经纪人才好。唱完这家唱那家,络绎不绝替人送丧的工作间隙,也会不由自主想想正事。原本就犹豫不决,越拖越没胆子。有时候仰望天空,远眺楼台,觉得与自己惦记的人,还有惦记自己的人,待在同一座城市里,就这样保持下去,相思相望不相逢,也没什么不好。
天气日渐寒冷,不觉到了年根底下。凶肆街商铺多数安家在此,过年时也照样张灯结彩,烟花爆竹,一片喜庆。只是映衬着店堂里的寿衣棺材,门窗外的纸钱纸马,未免诡异。宋微本地无家,老板又爱惜人才,就在铺子库房边单腾出一间屋子给他住。到这年节时候,还省一个守夜的人工,两全其美。
除夕晚上,宋微跟自家老板同事喝完一顿,又被隔壁棺材铺老板拖去喝了一顿。会唱歌,能喝酒,嘴巴甜,长得帅,曾经的大家公子落魄之后,彻底融入群众队伍。那受欢迎程度,就别提了。过年前夕,至少三户店铺的当家人或明或暗认真关心过马良公子的个人问题。
喝到凌晨,他才带着几分酒意摇摇晃晃回到自己住处,倒头睡下。
“啪!啪!常老板,开门哪!开门哪!”
宋微睡得沉,也不知外头拍了多久,才迷迷糊糊醒过来,意识到是有人不停地敲自家铺板。
正月初一,即将天亮,就是最敬业的守岁人,也在打瞌睡,街面一片沉寂晦暗。急促的拍门声这个时候在凶肆街响起,有点经验的都知道,凶多吉少。怕是谁家老人没能熬过年关。
宋微心头一跳,噌地从床上弹起来。定定,拍几下脸,点亮灯,打开一道门缝。
“客人何事?”
“敝府老夫人仙去,请常老板说话。早先已经跟常老板约过。”
宋微偷眼打量门外两人,衣裳质量不错,架势也很足,后头还跟着牵马的小厮。
常老板相当会做生意,随着知名度不断增加,业务逐渐扩大,联合东街几家关系好的铺子,给人提供一条龙服务。从定制棺木寿衣,到提供纸马挽郎,甚至联系风水先生算时辰看墓穴,都能掺一脚,等于开了个专业的综合性殡葬服务公司。他十分注重发展高端客户,不过短短月余,顾客最高品级记录已经从五品侍郎,上升到三品尚书。
宋微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酒也没醒,强行爬起来,这会儿又有些迷糊。但态度依然和气:“敢问府上是……”
生孩子死人,都不能挑时候。干了这一行,抱怨也无法。
“是成国公宇文府上,老夫人仙去了。”
“客人稍等,老板住后院,我去叫一声。”宋微转身往后走,一边走一边揉脑袋。走到半截,忽回头,“客人适才说……是哪家府上?”
这么个日子,这么个时辰,伙计糊涂些,并不例外。正月初一就要人上门,哪怕商家做的这行生意,也须额外添一份辛苦钱。那管事并无不耐,清清楚楚又说了一次:“成国公宇文府上。”
宋微想,原来是独孤萦和独孤莅的外祖母去世了。
常老板被叫醒,听清来者是谁,一边叨咕,一边跟着宋微往外跑:“呀,这宇文老夫人可拖了有些日子了,还以为能熬到开春呐。好在他们府上早有准备,寿材寿衣都是现成的,不过临时张罗些小件。人生七十古来稀,宇文老夫人已然活过七十,该是场喜丧。成国公是大孝子,即便新正时节,只怕也要大办。宇文老夫人可是皇封的一品诰命,这场丧事办下来,啧啧……”
即将迈进店铺前堂,表情立刻收敛,露出肃穆哀戚色,毕恭毕敬迎上宇文府的两位管事,请到侧厅坐下商谈。
宋微充当临时伙计,送上茶点。摇摇晃晃回到自己房间,以为会睡不着,谁知倒下挨上被褥,闭眼就跌进了梦乡。
梦里先是在喝酒。
过年,喝酒。
跟棺材铺老板喝。跟纸马店老板喝。跟侯府侍卫们喝,跟波斯酒肆伙计们喝,跟蕃坊狐朋狗友们喝。后来就变成跟独孤铣喝。
喝来喝去,不管跟谁喝,最终总会变成跟独孤铣喝。
有时候在京城,有时候在西都,有时候在交趾。山下、船上、林间、途中、酒楼、宫殿……分不清去过还是没去过的各种地方。
什么酒都有。红的白的黄的浓的淡的香的本土的外来的家酿的,甚至还有乱入的波尔多和威士忌。梦里也不觉得不对,两人拿着各种杯碗瓶罐碰来碰去,喝得这个过瘾,见底的容器倒扣在桌子上,堆宝塔般层层累成一座小山。
喝够了,便唱歌。
波斯小曲回纥小调中土经典西洋民歌。他唱,对面的人便安安静静地听,一杯接一杯地喝。
唱着唱着,不知怎的,竟变成了近来唱得最多最熟的挽歌。
宋微看见自己穿着连边都没缝的粗麻布片,还打了补丁,头上戴着粗麻帽子,脖子和腰间系的全是粗细不一的麻绳,张嘴闭眼没完没了地唱着挽歌。
心想,挽郎哪有替人戴孝的,钱再多也不干。看看那身麻布,认出来了,这不是死了爹娘才穿的规格么?我干嘛穿这个,抽疯呢。冷不丁抬眼望去,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跟在自己身后,一个凄厉而尖锐的声音高喊:“皇帝龙驭宾天——”
他捂着胸口猛然坐起,满头冷汗,再也睡不着了。
午后,常老板过来找宋微:“马良,他们几个都有家室,实在不好叫人新正初一就……宇文府的宾吊从初五开始,这两天只是家祭,没那么多讲究,却也不能缺了丧仪。灵堂未时便可布妥,今晚头一夜,只能辛苦你了。”
宋微没有马上答话。
常老板赶紧道:“放心,回头定然亏待不了你。”
宋微抬起头。眼睛藏在刘海后,看不见是何情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