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笑道:“这意思是我麦叔随时恭候?儿子不能叫他比下去,我这厢随时恭送。”
咸锡朝民风开放,虽然也鼓励守节,但并不限制寡妇再嫁。蕃坊胡俗,更加粗犷随意,宋曼姬要嫁麦阿萨,完全就是桩大伙儿喜闻乐见的好事。
宋曼姬啐了儿子一口,忽然正经道:“娘把你养到这么大,再多的也管不着了。只盼你早些成家立业,莫要继续荒废浪荡下去。你看看自个儿,二十出头的人,成日就知道马场击鞠,青楼冶游,不是吃喝闲扯,就是勾搭游逛。什么翁十九,薛三郎,那些个世家子弟,贵族公子,天生高人几等,一辈子不上进,照样无忧无愁。你能跟人家比么?……”
慈母唠叨模式全面开启。宋微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嗯嗯点头,权当尽孝。等母亲当真进了麦阿萨的门,再要听这牢骚恐怕也不方便了。宋曼姬说归说,其实并不怎么严厉,也不怎么担心。不过是惯性使然,加上好事将近,难免心慌,拿数落儿子当镇静剂。
根据她两个月来的仔细观察,儿子确实把击鞠当个营生在做。跟着翁家的小公子,也没沾染什么不良习气。什么?嫖妓?哎哟喂,只怕他嫖不起。宋微每个月固定交给母亲一部分工资,剩下的当零花。拿去嫖妓的本是额外收入,不偷不抢,光荣,本事。当然,击鞠不是个长远活计,宋曼姬倒也想通了,凭儿子的机灵劲儿,跟一帮本地贵族公子混熟,等年纪大些,混个饭碗总不成问题。起初还有些草木皆兵,这么久看下来,倒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还有那位来去匆匆的独孤小侯爷。姓独孤的侯爷,咸锡朝只有一位,就是宪侯。然而即使大名鼎鼎如宪侯,当年在宫里的时候,也只是偶尔听说名号而已。年轻的小侯爷凑巧与蕃坊中人有了交往,跟往事必定没有关系。京城西都千里之遥,不如淡定些,顺其自然。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余年。宋微越长大越像他生母,任谁也不会想到父亲身上去。一般人,哪怕王侯官宦,又有几个见过当年纥奚昭仪的风采?又有谁还记得深宫中葬身火海的无辜母子?当初流落到此,孩子尚在襁褓,不足百日,从来没有人怀疑,小隐并非自己亲生。同样从来没有人怀疑,宋曼姬并非回纥葛兰部人氏。嫁给麦阿萨,等于在这蕃坊真正扎下根,宋微宋小隐,就这么永远微而隐之下去罢。
金枝玉叶,生就遭罪的命,莫如瓦砾草根,横生竖长,结实茁壮。
宋曼姬压下心头感慨,像天下所有数落儿子的母亲一般,以无可奈何作结:“罢了,说多了你还嫌烦。你当你娘不知道?低头认错,坚决不改,什么时候养成的臭毛病?将来到媳妇面前,莫非还是这副德行?非给你找个厉害娘子狠狠治一治不可!”
宋微打个寒噤,涎皮赖脸道:“娘啊,圣人都说了,三十而立。我离三十还早呢,你不用这么早就开始操心。只要你过好了,我还过不好么?你儿子我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怕没媳妇?笑话!”
宋曼姬被他那副拽样逗乐了:“去,少跟我不正经!过些日子,坊长会来收你的役税,你自己想办法,放在娘这里的钱留着将来娶亲用。”
咸锡朝赋税不重。男子二十成丁,年服役二十日,不役者以税相抵,交大半匹绢或者二百枚铜钱。于宋微而言,打一旬马球就出来了。不过说到钱,他便想起了穆家该给自己的好处。生意人惯会照拂面子,穆七爷更不是眼光短浅之人,应该会主动找自己,不必上门去讨要,否则未免太不好看。
次日,宋微照常往东郊林子练球。
距重阳节剩了不过两个多月,过得重阳,气候渐冷,离第一场雪也就不远了,各家都开始预备过冬和新春,集体击鞠活动便会渐渐歇下来。故而重阳这场秋季击鞠大赛,实乃本年度最后一次击鞠盛事。除了翁府、薛府这样实力雄厚独立组队的人家,其余有兴趣的几家则组成了联队参赛。因为此事炒得火热,军中好手不甘寂寞,居然也拉出两支队伍,当作特别操练。各家公推府衙施主簿做书记官,最后定下八支队伍。采用最直接的淘汰制,两两相对,胜者晋级,输者出局。简单,刺激。
上一场与薛府的比赛,翁府以一分之差的微弱优势取胜。下一场再决雌雄,结局殊为难料。而第一次对上军中选手,不知底细,到时候战况会如何,难说得很。因此翁寰又紧张又兴奋,连日督促手下,加强训练。
宋微请了半天假又旷了一天工,正琢磨怎么跟雇主交待,却见一大帮子人不去练球,在场边围坐一圈,个个眉飞色舞猥琐婬贱,也不知道在讲什么下流故事。
看见是他,翁寰连连招手:“妙之来了?快来快来!你这家伙,昨日上哪偷懒去了?去洒金街没有?听说了薛三的笑话没有?”
宋微暗忖,薛三郎这是闹出了什么笑话,叫翁家的人幸灾乐祸成这样。笑道:“十九公子,抱歉前日送朋友喝多了,昨日宿醉未醒没来成。错过了薛三公子的精彩经历,还请十九公子替宋微弥补这场遗憾。”
翁寰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太可惜了!薛三这厮在丽情楼被人打了!就在窈娘香闺门口,叫人一脚踹到廊下,哈哈!他还不服气,纠集一帮人半夜劫道,哪知对方功夫好得很,揍得他五痨七伤,这都三天了,还趴床上起不来呢!也不知何方好汉,真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哪!哈哈……”
翁寰因为自己形象远不如薛璄,向来看他那张脸不顺眼得很。打听得薛三郎被人揍成了猪头,简直比赢了击鞠还痛快。
宋微掐指一算,不就是薛公子跑到蕃坊收买自己那天?原来当夜找窈娘风流去了。薛三居然会在西都地界挨揍,真是稀罕事。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是哪来的厉害过路强龙,胆敢随便收拾地头蛇。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独孤铣身上去,跟着哈哈笑一顿。薛府选手受此牵累,多少影响击鞠实力,翁府众人士气大涨,练得愈加投入。没事就把这段笑话拿出来说说,解乏。
翁寰实在是个不错的雇主,宋微也就打起精,用心伺候得哒,拿出十足精力练球。趁着薛三蛰伏养伤,翁寰买通了军中一个小管事,带着宋微等几个骨干潜入营地,偷看士兵练习。军队里挑出来的,体能自不必说,骑术球技却未必有过人之处。只要配合到位,策略得当,不足为惧。
半个月后,宋曼姬给儿子捎来穆七爷口信:“七爷叫你这几日得空去穆家铺子一趟。”说完,警惕地望着他,“小隐,你该不会瞒着娘,答应了七爷又去跑货吧?”
宋微笑了:“娘,你想哪儿去了。穆家这不刚受了朝廷的赏赐么,这事有我一份功劳,七爷要分好处给我呢!娘,你等着吧,咱们要发财了,哈哈……”
见儿子一脸喜笑颜开,想起穆七爷言语间对这混小子的夸赞,宋曼姬忽然觉得,养了二十余年的儿子,好像突然长成了超出预料的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干出叫人目瞪口呆的事来。仔细思量,又似乎并非完全不知天高地厚,表面上吊儿郎当浑不靠谱,其实底下一直没太出格。
自家儿子,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轻叹一口气:“娘不指望你发财……”
宋微点头接茬:“知道知道,踏实上进么,娘放心,会的,会的。”
宋曼姬看他一身懒散敷衍,再叹口气,不说了。
大后日就是旬休,宋微打算那天去见穆七爷。第二天收工回家,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小婢带着两个小厮,等在门外。
宋微吃惊地指指自己鼻子:“你找我?”
小婢行个礼:“宋公子不记得奴婢了么?奴婢在窈娘身边伺候,不久前才见过公子。”
宋微仔细看看,确乎有点儿眼熟。他还记得那一夜风流,万分欣慰地发现自己仍然保存了对异性的审美情趣,却又踯躅不前于难以调动的激情,最终决定给自己一点缓冲,徐徐图之,得到了对方毫无保留的配合。那一夜美好而浪漫,如帘外花影,水面香风,情谷欠浅淡,却极有情调。宋微由此对窈娘印象相当不错。
说来也怪,不过二十来天前的事情,这会儿想起,竟然恍如隔世。宋微很清楚症结在哪里。虽然尽可以赖到别人身上,但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问题。
这个问题,自从独孤铣走后,他一直没空,或者说没心思去想。此刻无端被人挑起,忽然就深深地惆怅了。手里牵着毛驴缰绳,站在家门前的街巷边,眼悠远,表情深沉,身姿修长挺拔,落寞中无尽潇洒。
独孤侯爷,可真是这辈子命里的克星啊。每逢他宋微自强不息欲图改变命运,就会冷不防被这个男人狠狠打击一把。宋微惆怅地想:没准就是因为自己过于刻意了,刻意要逃开,所以逃不开,刻意去证明,所以证不明。不如……随它去吧。
惆怅中的宋小郎,从头到脚落满了哲思诗情。
那小婢一脸迷醉望着他:“宋公子?”
宋微恍然惊醒,露出一个笑容:“抱歉,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婢刷的红了脸。她以为宋公子的惆怅是因为自家主子,暗道多情公子多牵念,芳心蹦个不停。捧出一个精美的信匣递过来:“窈娘差我送封信与公子,请公子过目,有劳公子给奴婢一个回话。”
宋微抽开信匣,拿出信纸。芙蓉汁淬染的浣花笺,上面写着几行漂亮的小字。卫夫人簪花小楷,宋微叫不出名目,只觉得一个女支女,字写得像状元郎,真是没天理。
信笺上四行诗:“珍异宝聚蕃坊,似玉如珠拟宋郎。东里遥临西市远,何当携手过云堂?”
“云堂”,是蕃舶街上最出名的西域香料铺子名号。宋微琢磨琢磨,问那小婢:“窈娘想来蕃坊购物,约我陪她,是不是?”
小婢笑道:“公子好文才。”
宋微坦然受了她这句马屁:“后日旬休,我有空。麻烦转告窈娘,午后我在西市东牌坊底下等着。”说罢,摸出几枚铜钱,放到她手心里。
那小婢高高兴兴返回,临走冲宋微眨眨眼睛:“宋公子,奴婢名字唤做小搦,吹箫搦管之搦。”
宋微待她去远了,才后知后觉摸摸鼻子。“吹箫搦管”——自己这是……被小丫头调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