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大臣也打消了上书的念头。
谁知首府宰相魏子谏偏偏不走寻常路,趁早朝之际呈上一道奏折,称崔容才干胆识过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请皇上准其入阁。
杨进沉吟片刻,道:“崔卿身为‘含元四功臣’之首,按理说当得此封赏。然念其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朕却又有些犹豫……”
堂下众臣终于回过味了——原来皇上不是不想升崔容的官,而是怕给他招致非议,所以等着臣子开口“请求”啊!
反应过来的众臣一遍暗骂魏子谏“老狐狸”,一遍纷纷附议。
而那个被同僚劝阻的大臣,此刻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崔容这些年攒了不少名声,加上他大功当前,朝臣们也乐意卖皇帝一个人情。于是在群臣“力谏”之下,杨进下旨擢升其为尚书省左仆射,加封尚书门下平章事,摆明了珍视信任之心。
尚书省左仆射掌管左三司,即吏部、户部、礼部。而按照周朝惯例,“尚书令”为皇子专属,“臣下避而不敢居其职”,所以崔容事实上已经官居尚书省之首,距离首府宰相不过一步之遥。
如此连升数阶,出人意料,却似乎又在众人意料之中。
不管怎样,如此年轻的左仆射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崔容一时风光无两,长安城内攀附迎合者不计其数,其中包括了一名刚刚高中二甲进士的读书人。
第九十四章、 破裂
由于战事的影响,今年春试足足推迟了两月有余,时近六月才终于放榜。
这是杨进登基后的第一次春试。对这些国家未来的栋梁,他表现得分外重视,甚至亲自出席了放榜数日后的谢恩宴。
就如数百年来的每一次一样,谢恩宴当日,新进士们在大明宫外集合,等待被堂吏带进去拜见宰相们。
新科进士们无不激动万分,方渐离也不例外。
同乡之中,只有方渐离中了本期进士,还是二甲的高位。他出身贫寒,这回算是扬眉吐气、春风得意了。不过方渐离心里很清楚,进士不过是第一步,谢恩宴、关试、授官……哪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他今后的仕途,没有个强大的靠山必会步步维艰。
方渐离想到崔容,暗暗握紧了拳头。论年纪,崔容不过比他大了七八岁,却已官居左仆射,若能拜在他门下,定能叫人另眼相看。
而崔容作为宰相之一,自然也在谢恩宴的名单之列。虽然接近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有些困难,但若能叫他想起数月前与自己那一面之缘,还是很有机会的。
方渐离正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光明前途,冷不丁听见身边一位进士搭话:“方兄,你先前见过皇上吗?”
“不曾。”方渐离摇摇头。实际上京郊踏青那次,王鹏远与他二人远远看见过杨进一次,只是没敢上前。
那进士一脸秘之色,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听说这回谢恩宴,皇上也会来,只是不知我等是否能面圣。”
方渐离听得心中一跳,暗道若是能在皇上面前露上一手,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正想着,只听堂吏高声唤道:“礼部王姓侍郎,带新及第进士见相公。”
方渐离整理衣冠,阔步迈入大明宫。但叫他失望的是,莫说杨进,就连崔容也不见踪影,大明宫内候着的有其余几位宰相,都是陌生面孔。
见此情形,方渐离大失所望,费了好些力气才没表现在面上。他明白今日想和上层套近乎怕是不容易了,便将目标调整到同僚身上。只是方渐离心中却不住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才令这两人没有现身?
方渐离猜得不错,杨进和崔容之所以在谢恩宴前匆匆离去,确实是因为一件突发事件——衣海澜饮鸠自尽。
所幸被人发现的早,衣少卿没死成,现下被人送回府内,小心地看守着。
崔容与衣海澜有同僚之宜,私交也不错,便告了假匆匆赶往衣府;而杨进一方面是为了陪崔容,另一方面,对于这位衣少卿,他也有些事情不得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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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少卿的发妻早亡,他没有侧室,也未续弦,以至于此时连个能贴身照顾的人都没有,太医院只好留下两个药童凑合。
杨进和崔容赶到衣海澜府上时,药童正在劝说他喝药。衣海澜面色惨白,闭目靠着枕头丝毫不理会,急得药童满头是汗,简直快哭出来了。
“你们先下去。”杨进一进门就开口,药童见是皇上,不敢多话,放下碗默默退了出去。
衣海澜察觉异样,睁眼见是他们二人,也不起身行礼,只状似随意地笑了笑:“我就想着该来了……二位请坐。”
崔容见衣海澜如此无礼,心中微觉异样。但又思及衣海澜刚刚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情绪恐怕不大稳,崔容怕杨进此时追究弄的不可收拾,便有些担心地侧目看了看他的脸色。
杨进并不大在意,随意在椅子上坐定,语气既有上位者的关切、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嘲讽:“听闻衣卿饮鸠自尽,令朕很是担心。不知衣卿这是何故?”
衣海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越过杨进看向他身后的崔容,见杨进没有令其回避的意思,才无奈道:“殿下既然肯屈尊到此处,想必已经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杨进已经登基称帝,衣海澜却还称呼他为“殿下”,实在于理不合。崔容虽不懂他们二人在打什么机锋,但也听出事情不同寻常。于是他没有说话,带着疑问的表情看着衣海澜。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中。
终于,衣海澜长叹一声道:“……也罢,该来的躲不过,就由我来说吧。”
他挣扎着起身下地,对着崔容长长一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崔兄,我有意在你面前隐瞒身份,确实也是出于不得已 。”
崔容听得不是很明白,却隐约想到了什么,脸色为之一变。
衣海澜目光变得有些闪躲,最后像是无法再直视崔容般垂下了眼眸。他艰难地开口:“不错,我便是穆逢春,穆逢春便是我。”
崔容如遭雷击一般站起身,满面震惊的色。与此同时,杨进也起身至他身后,伸手覆上崔容后背。
这些动作崔容没有注意,衣海澜却看在眼中,也不知令其想起什么,色有一瞬间的黯然。
崔容仍未从衣海澜的那句惊天之言中恢复过来。
穆逢春是什么人,那是杨禹手下第一谋士,不管是当初私盐案,还是富春社,甚至教唆南疆叛乱、勾结突厥人,几乎都少不了穆逢春一手策划——他手上的人命,已经多得算都算不过来了。
在崔容心中,穆逢春必然面目猥琐可憎、目光狠辣歹毒,是个毫无廉耻、视人命如草芥的禽兽,怎么可能是翩然若仙的衣海澜?!
“如果……如果真是你,”崔容颤抖着说,“为何二皇子从未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