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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汗位 (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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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内环侍的宫女太监早吓得抱头尖叫,跪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时刻留意屏风后的动静,早在我刀刚刚出鞘之时,榻上的人影已翻身跃起,喝道:“什么人?!”

声若洪钟,努尔哈赤巍然站立在榻前。

我一阵眩晕。

哪个说他病得快要死了?就他现在这生龙活虎的气势,一点生病的迹象都瞧不出来,更遑论病危。

努尔哈赤行动如风,迅速取了挂在床头的弓箭,弯弓搭箭,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我心里冰凉,只觉这一脚踩得实在冤枉,活生生地把自己送进了一个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你是什么人?居然胆敢冒充孙带,信不信我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我与他之间仅隔了一面纱质屏风,舱内逼仄,远不过两丈,这点距离实在不够容我转身逃离。

相信以努尔哈赤的箭术之精准,我只消有半点异动,便会立即被他箭毙当场。我握紧刀柄,手心满是黏黏的汗水,全身的肌肉因为绷得太紧而感觉丝丝抽痛。

“贝勒爷……”莫名地,我突然笑了起来,许是已怕到了极致,心里竟空了,“爷取了江山,可还会记得我这个故人么?”

努尔哈赤擎箭把弓的手微微一颤,箭镞稍许下垂,我趁这罅隙抬脚用力踢在屏风木架上。

轰然一声巨响,屏风向努尔哈赤站立的位置猛地砸倒,我乘他跳后闪避之际,推开阿巴亥转身往舱门口扑去。

“东哥——”一声沙哑的厉喝犹如雷霆电击般在我身后炸响,“是你——我知道是你——”

我一只左手刚触及舱门,身后破空之声尖锐地呼啸追至,咻的一声一支箭羽擦着我的耳郭,钉在了我左手上方一寸处。箭身颤抖不止,嗡嗡地发出震耳声响。

“东哥——”身后的脚步声急促而凌乱地踩踏,“不许走!不许走——”

只差一步,仅仅只差一步……

眼看门外河水滚滚,船身悠荡,已然离岸驶向江心。我从头冷到脚,绝望地慢慢滑倒身子。

一只颤巍巍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不要走……”音调陡然从高处跌落,余下的唯有战栗的低喃私语,“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请你不要走……”

肩上的手劲加强,我被他扳过身子。

在与我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双肩明显一震。

啊……我悲凉地低叹一声。

最后一次如此近地瞧他,已是十六年前的事……那年见他发际已是间杂银丝,可如今一瞧,竟是苍老如斯,满目白发。

“东哥……”他颤抖着双手捧着我的双颊,细细地摩挲,“真的是你么?真的……”

“大汗!她不是东哥!她不是——”阿巴亥尖叫着扑了过来,一把拖住努尔哈赤的胳膊,“她是刺客!你清醒一点啊……来人!来人!来人哪——”

随着她歇斯底里的叫嚷,舱门外涌进一群披甲侍卫。努尔哈赤陡然怒吼:“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一把搡开阿巴亥,朝那群侍卫挥手,“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许进来!滚——”

侍卫们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连带舱内的那些宫女太监也全被努尔哈赤疯狂地赶了出去。阿巴亥面无血色,惨然地站在角落里,双手抵着舱壁,勉强支撑着发颤的身体。

“东哥……东哥……”他呢喃自语,眼眸绽放异彩,如痴如狂,“你是来接我的么?好……好……”

我突然察觉这时的努尔哈赤不太一样,他的唇色灰白,颧骨处透出一抹潮红……

阿巴亥终于挣扎着站直身,指着我叫道:“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在大汗面前装神弄鬼,大汗病得糊涂了,我却还分得清黑白真假——你究竟是受何人指派……”

我惊讶地看了眼努尔哈赤,果然见他神情有些颓败恍惚。难道说……努尔哈赤当真是病了?而且,病势不轻?!

“我没糊涂……”努尔哈赤扶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板上拖了起来,语气肯定而执著,“她是东哥!我不至于老糊涂得连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都认错!她——是东哥没错!”

“大汗你……”阿巴亥气得脸色铁青,“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她咬牙,忽而仰天大笑,“是啊!是啊!我陪了你一辈子,守了你一辈子,结果……你却对我说,东哥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努尔哈赤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阿巴亥剧颤,痛呼:“我就是那女人的替代品!我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因为这个……我得你荣宠眷爱,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东哥!大汗——”她眼角滚落泪水,岁月在她脸上刻画下的痕迹,让我不禁替她感慨,心生怜悯,记忆中如花般的少女,转眼已成三十六岁的妇人。

“大汗……你待我果然不薄!只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呐——为什么我样样都不如她?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

我明白她这句话不单单指努尔哈赤,更是指代善而言,心下黯然,越发觉得她可怜可悲。正欲对她说上两句,突然面前的努尔哈赤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居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大汗!”阿巴亥惨然大叫,扑过来紧紧抱住努尔哈赤号啕恸哭,“大汗!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撇下我不管不顾啊……”

我惊骇无比,一时没能醒过味来。

阿巴亥凄凄惨惨地哭了一会儿,努尔哈赤才低低地呻吟一声,勉强支撑着掀起了眼睑。他眼珠乱转,似在搜索着什么,过得片刻,眼眸焦灼地转向我,视线牢牢地定在我身上。

“真好……你还在……”他叹息。

我心里一阵抽痛。眼前这个垂死老迈的努尔哈赤,给人一种强烈的英雄垂暮、无奈而凄凉的沧桑感。

这个男人啊——他可是努尔哈赤!驰骋于白山黑水之间,打下江山,叱咤风云的大金国汗啊!

他重重吸了口气,脸色渐渐恢复平静,眼波清澈,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似乎又一点点地回到了他身体里。

“过来!”他掷地有声,字字清晰,“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真是东哥,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想着这兴许能从他嘴里讨到立储口谕,便大着胆子跨前一步,“你说!”

阿巴亥惊疑不定地打量我。

努尔哈赤目光如电,“你爱不爱我?这一生,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我愣住,想了想,最后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爱你……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阿巴亥僵呆。

“哈哈……哈哈……”努尔哈赤蓦地仰天大笑,状若疯狂,“果然是东哥!果然不愧是东哥——”顿了顿,目光冷厉地瞪向我,“你应该记得我曾说过,我这辈子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他抬手笔直地指向我,锋芒万丈,我浑身发颤。

“宣大金国汗谕旨——”

脚下一软,我扑通跌倒在地,努尔哈赤的话语因此而停顿住。

我骇然地呆望他,他静静地与我对视。波光溢转,狠戾的神色渐渐从他眼中淡去,化做一缕似有似无的痴恋之情。

他嘴角勾起一道弧线,灰白色的嘴唇继续缓缓开启……

我的思绪呈现一团空白,茫然无措间忽见努尔哈赤神情遽变,五官痛苦地扭曲成一团,身躯震颤着,嘴里竟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了阿巴亥满头满脸。

“大汗!”

胳膊颓然垂落,他静静地躺在阿巴亥的臂弯间,无声地凝望着我。

我惊惧地看着他的瞳孔一点点扩大、涣散……最终带着一缕难言的复杂情愫,沉痛而不甘地合上了眼睑。

“大汗……”阿巴亥呆了两三秒钟后才恍然省悟,抱住努尔哈赤,将他紧紧拥进自己怀里,颤声恸哭。

叆鸡堡离沈阳仅有四十里路程,努尔哈赤殡天后,护卫的两黄旗兵卒乱作一团,船队连夜航行,紧跟着弃舟换车,疾赶慢赶地行至午夜时分方才赶回沈阳。

未及入城门,便听四下里一片呜咽之声。

阿巴亥面上虽流露出凄惶之色,然而即使悲伤,骨子里却透出一股难得的镇定果敢。我冷冷地瞅着她,总觉得她自打努尔哈赤咽气的那一刻起,心里便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一旦说出来,恐怕足以让我心惊肉跳,生不如死。

“大妃!”车外有人谦卑地小声说道,“诸位贝勒阿哥、王公大臣都出城迎殡来了。”

阿巴亥应了一句:“知道了。”手帕子捂着脸,哀痛的哭声随即放开,哽咽道,“请八位和硕贝勒移至八角殿,大汗有遗诏待宣……”

我心一跳,瞪大了眼“唔唔”哼了两声。

她掩着脸微微侧过头来,车内光线虽暗,我却分明看见她那双眼中充斥了恶毒的怨恨。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我估摸着该是四更天了,阿巴亥坐在八角殿的龙椅上,死死地盯住了我。

我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她脚边,嘴里塞了厚厚的布团。她似乎还嫌不解恨,瞅着八和硕贝勒未到,竟不时地拿厚厚的鞋底踩我的手指,疼得我眼泪迸发,偏又喊不出一个痛字。

少时殿外太监通传,阿巴亥整了整衣裳,仍是拿帕子掩了脸,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嘤嘤哭泣,瞧那架势似乎已是肝肠寸断,哭得就快昏厥脱力了。

我没工夫看她唱作俱佳地演戏,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大门,果然一阵散杂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慢慢传开,紧接着身着缟衣素服的一干人等鱼贯而入。

皇太极位列其中,八个人列成两排,才要躬身行礼,他忽然目光直愣愣地定在了我身上。

我眼睛一酸,憋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正当一干人行礼的时候,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阿巴亥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举动吓了一跳,身子往龙椅后猛然一缩。

皇太极却是直扑向我,伸手扶我起身的同时,目光冷厉地射向阿巴亥:“不知我的妻子犯了什么错,大妃需如此惩罚她?”

阿巴亥惊惧莫名,脸色刷地白了,哆嗦着呢喃:“你……你说什么?”目光垂落,盯在我的脸上,“她是你的……不!不!不对!她是妖女!她是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她精神一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昂然道,“大汗临终有命,要她依礼殉葬!”

一时间殿上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皇太极冷道:“大妃莫是悲伤过度,神志迷糊了吧?谁人不知我表姐布喜娅玛拉格格,早在十年前就歿于喀尔喀了。这分明是我的侧室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承认她确有几分像我表姐,可是明眼人一瞧便知,她俩的年岁可相差得大了去了!”

“不错!她的确是我阿玛的侧福晋……”一人站前挺身说话,我一瞥眼,见是豪格——他自成人起,便接替杜度掌管了镶白旗。

阿巴亥被他们父子两个一逼,刹那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额娘!”多铎走了过来,伸手扶住母亲,“您累了,歇歇吧。”

阿巴亥惨然道:“连你也不相信我?连你也怀疑我?”

“额娘,这个女人我见过,她的确是八哥的侧福晋……”

阿巴亥猛地摔开多铎的手,腰背倔强地挺得笔直,目光傲然地一一扫过阿济格、多铎、岳托、莽古尔泰、阿敏、皇太极、豪格,最后停留在代善身上。

代善佝着背,低垂脑袋一言不发。我心里轻轻颤抖,未等多想,阿巴亥已然开口喊了声:“大贝勒!”

代善迟迟未动,像是入定的老僧,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完全失去了感官知觉。

阿巴亥朗声道:“大汗遗诏——命十五阿哥多铎继汗位,大贝勒代善辅政!”

一句话砸下,犹如石破天惊,多铎固然惊得目瞪口呆,就是其他贝勒们也一个个吃惊不已。

努尔哈赤生前的确是格外喜爱多铎这个儿子,甚至在他还未成人前便偏心地分配了镶黄旗牛录人口给他。但是,要一个十二岁、毫无军功的孩子来做大汗,无论如何也不足以叫人信服。

二贝勒阿敏冷哼一声,完全不把阿巴亥的话当回事——阿敏虽无资格竞夺汗位,但是要让他拥护多铎继位,只怕比登天还难。

三贝勒莽古尔泰大笑一声:“多铎凭什么做大汗?他若是能当大汗,那大金国人人都能当大汗了——我亦能说这个大汗我也能当得!”

阿巴亥面色铁青,多铎小声喊道:“额娘……”

“大汗遗诏如此,你们有哪个不服的,只管到大汗灵前说去!”阿巴亥语锋一转,将一触即发的尖锐矛盾直接丢给代善,“大贝勒!大汗命你辅政,你如何说?难道眼看着大汗尸骨未寒,便由着你的兄弟们罔顾汗旨,抗诏不遵么?”

原来……这就是阿巴亥拿定的主意!

一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定下的赌局!

毅然放弃自己三个儿子中年长的两位,选择最年幼的多铎继承汗位,同时提出让代善辅政——如果事情进行得顺利,按照努尔哈赤生前所言,代善甚至可以娶了阿巴亥,做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辅政汗王,架空多铎。

好个阿巴亥!才不过短短十个小时,居然就能想出这种两全其美的法子!汗位、权力、爱情、男人……她将自身利益精算到了一个最佳平衡点上。

代善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他站出来说上一句话,相信凭借他大贝勒的威信和地位,阿巴亥的假遗诏之说有可能会当场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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