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人群里有个年轻人愤恨地啐了一口,气愤道,“休再提那奸贼李永芳,他见鞑子兵临城下,吓破了狗胆,竟是未打先降,就这么打开城门将鞑子兵迎了进去!”
我见他们双目喷火,一个个表情痛恨得似要杀人,心里不由得一凉,一股寒气直透脑门。果然,范秀才沙哑着声叹道:“军民死伤两万余人,掳掠一万余人……屠城之后,抚顺被鞑子兵尽数焚毁……其状惨不忍睹。”他哽咽着扭过头,黯然,“辽东巡抚派总兵张承胤支援抚顺,却不料半道遭伏,张总兵身亡……”
果然是……屠城啊!
我绷紧全身。努尔哈赤素来不喜汉人,虽然往时屈于臣下,不得不阿谀敷衍,每每奉朝进贡,但这些忍辱负重之事,只会让他憎恨汉人之心日益加剧。如今,正是他那股报复的火焰熊熊燃烧,一股脑地向明朝彻底汹涌蔓延的时刻!
“你们……找我,到底想要问什么呢?我一个妇人能帮得了你们什么?”我拍了拍面颊,迫使自己头脑恢复冷静。
“步姑娘远见,我们只是想知道这鞑子兵此次攻击抚顺,可会扩大灾祸,这……”
看来这群人真的是病急乱投医,完全没了主张了。既担心鞑子兵一路进逼大明边境,又担心明军反击时,将战火烧到自家这块小地方来。想逃命,可是又舍不得背井离乡……果然是个很头疼棘手的问题。
我无法做出预测,无法给予他们或肯定或否定的答复,其实我所谓的见地是,最好趁早大伙儿一块儿躲到赫图阿拉去,在大金国的庇护下,那里绝对是安全无忧之所。可是……目光扫了一眼他们黝黑的脸庞——无论是明朝越境过来的汉人,还是在大金地面上土生土长的汉人,在女真人眼里,都不过是些没入贱籍的奴才而已。他们若想活命,需当放弃自尊,苟且为奴,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在此时此地跟他们挑明了说?
我撑着酸软的膝盖站了起来,摇头,我不可能理解得了他们的想法,国仇家恨外加排外的民族性,注定我无法和他们挑开讲这个敏感话题。我总不能告诉他们,说大明国会亡,大金国才是真命所归,想要日后吃得香混得开,还是趁早归降,勿作抵抗的好?
再次无奈地摇头,我自嘲地转身。
“姑娘……”范秀才喊住我。
“我无法作答,只能说……天将大乱,无处可为家。”我见他神情一震,竟是木然地定住了。待要叹息着回屋,忽然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问道,“范公子可知大金国的‘七大恨’所指为何么?”
范秀才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不过是借口而已——其文曰: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欲修好,设碑勒誓:‘凡满、汉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窬疆场,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挟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挟我以还其国。已而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这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何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故天厌扈伦启衅,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恨七也。”
难为他记性如此之好,竟是全部默背出来,只是表情冷淡,似乎还沉陷在我方才那句“天将大乱”的谶语中,费心思量。
——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
我呵呵一笑,看来东哥能够发挥的作用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也罢!这些前尘往事,已与我步悠然再无瓜葛,努尔哈赤即便是打着“布喜娅玛拉”的借口一口气打到紫禁城去,也已碍不着我什么事!
“步姑娘,容我最后问一句,姑娘你是汉人还是金人?如果两国开战,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身子一僵,跨出去的脚步竟是再也挪移不动。
我算是汉人,还是金人?这个问题……委实难以回答清楚。我在现代的籍贯一栏里填写的是汉族,可是我现在这个身体,却是女真人……我缓缓转过身来,扶着门扉,轻轻掩上门,低语:“我但愿……不是这里的人!不曾来过这里……”语音细若蚊蝇,范秀才显然未曾听清,我只是抿嘴一笑,缓缓将门合上。
天命三年四月十五,大金汗努尔哈赤在亲率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四旗拿下抚顺的同时,又命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攻占东州、马跟单等地,大明辽东巡抚李维翰急遣总兵张承胤率兵一万赶赴支援,遭金兵伏击,全军覆没。
五月,再度攻克明国抚安堡、花包冲堡、三岔儿堡等大小堡十一个。
七月,大金八旗铁骑踏入雅鹘关,围攻清河城,明将邹储贤固守顽抗,最终城破被杀。在这之后,大金旗兵又占据一堵墙、碱场二城。至此明抚顺以东诸堡,大都为大金所占。
我被迫继续滞留于苏密村,然而五岭关毕竟离战火点太近,如今是大金一面倒的节节胜战,所以作为金国势力范围的五岭关还不至陷入危机。然而,大明并非是那种只挨打不反击的傻瓜,等到反击之时,首当其冲遭殃的只怕就是这五岭关。
我开始思措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可眼下兵荒马乱的,一走出去说不准就会碰到流窜官匪。这世道动荡不安,处处危机四伏,当务之急已非是解决温饱冷暖,而是要如何做才能使自己幸免于难。
天命四年,明万历四十七年,这一年的新春最为惨淡,苏密村内无论女真人还是汉人,皆是喜忧参半。大明已在加大力度筹聚兵力,不日内便可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围剿之战,进军辽东,一口气消灭大金。
如此提心吊胆地挨到正月初十傍晚,村里有人外出射猎而归,传递回又一惊人消息:“大金汗王发兵攻打海西叶赫了!”
叶赫部,海西女真最后所剩的一个部落,努尔哈赤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不会让它独存于身畔。长久以来,叶赫与大明的关系最为紧密,叶赫仰赖着大明,以大明做靠山,所以这骨头向来是海西四部中最难啃的一块。
今日看来,努尔哈赤真的是再无任何顾忌了。偌大个大明都敢打了,如何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叶赫呢?
“姑姑……吃饭饭……”小安生快两岁了,生活的困顿使得她比我见过富贵人家的那些小孩要瘦小许多。“姑姑,吃吃……”她蹒跚着脚步,小手拉着我的衣袖,脸上露出馋色,“安生,饿饿……肚肚饿饿!”
我摸了摸她头顶稀疏枯黄的头发,将她抱上膝盖,腾出右手从桌上倒扣的一只青瓷碗里取了一块红皮番薯,正要递给她,忽见小秋咬着嘴唇,怯生生地倚着门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我手里的番薯。
我回头看了眼,碗里已空,只得叹口气,将手中的番薯一掰为二,将一半塞安生手里,一半递给小秋。
安生接过后狼吞虎咽,小嘴吧唧吧唧直响,可是小秋却并没有走过来,只是一个劲地咽着唾沫,羞涩地笑说:“姑姑,我不饿,我才在家吃过饭……”
这孩子在撒谎,黎艮前天出去挖人参,为了一支老山参的归属,和女真人起了冲突。他女真话说得不是很熟练,结果才结结巴巴地争辩了几句,后脑勺就挨了一砖头,左膝盖也被他们用棍子打折了。
黎家就靠黎艮一个壮劳力讨生活,扎曦妲缝补换来的那些粮食根本就不够他们一家四口嚼用。
若不是怕招人眼红,我早把那些首饰拿出去换粮食了。只可惜,死物毕竟是死物,不能直接拿来填铇肚子。
“拿去!”我佯装生气,“你不吃姑姑可要生气了!”
小秋这才接了,腼腆地冲我一笑。这时候安生忽然噎得连连咳嗽,我赶紧又是拍背,又给她喝水,“慢点吃,慢点……”安生小脸涨得通红,我将她嘴角的残渣掸干净,心里微微发酸。
安生啊安生……如何才能在此乱世,安然度过一生?
天命四年正月初二,努尔哈赤命大贝勒代善率领十六员大将,兵马五千人,驻守扎喀关,防止明军偷袭大金。正月初七,努尔哈赤亲率倾国之师,深入叶赫地界。大金铁骑攻克亦特城、粘罕寨,一路烧杀劫掠,直至叶赫城东十里。叶赫城十里外之大小屯寨二十余处被尽数焚毁,俘获大量部民、畜产、粮食和财物。叶赫被迫向明廷提出救援,明朝驻开原总兵马林率兵驰救。
我原以为这一次叶赫难逃噩运,势必要被努尔哈赤一口吞没,可谁知马林援兵未至,努尔哈赤已然退兵,这个变故多少让我有些错愕得摸不着头脑。
为何会将一块到嘴的肥肉又给吐了出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逼得他不得不放弃么?会是什么事,竟能如此紧迫……
我的心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思忖再三,决定卷包袱走人。五岭关已然不再是个良好的栖身之所,我有种风雨欲来前的恐慌。我试图说服黎艮一家与我同行,可是黎艮腿伤不便行走,扎曦妲不愿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任我嘴皮子磨破,把情况说得如何危急,生死一线,他们也只是望着我无奈地苦笑。
二月初,一声惊雷炸响于辽边,我所料果然不差,明兵纠结各路兵马,相继抵达边关,浩瀚之师,兵力竟达四十七万之多。
我被震撼得心惊肉跳,大金八旗精兵倾力而出只怕连这个零头都没有,如此悬殊的差距,难怪努尔哈赤顾不得再打叶赫!
我再次去找黎艮,黎艮思虑再三,最后发了句话:“我走不了路,阿步你若当真不嫌累赘,便请你带上安生吧!你是这孩子的采生人,把她交给你,我们放心!而且……家里日子太难熬了,说句不中听的,我们实在已养不起她……”
二月十一,就在我打算带着安生上路之际,明军在辽阳誓师,一时间风云突变,天地为之色变。
苏密村的村民终于开始感到恐慌了,有一半以上的人开始举家迁移,最后决定留下的只剩下十余户汉人。黎艮原本不想走,可是顾忌到扎曦妲是女真人,怕明军打来时会迁怒女真人,于是他请求我带上扎曦妲母女三人一同上路。
扎曦妲哭哭啼啼,百般不舍,我对她的婆婆妈妈、拖拖拉拉终于丧失耐性,对着她破口大骂。她被我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啰唆,于是收拾停当,又将行动不便的黎艮拜托留村的汉人同伴照料,如此这般竟然又已拖去了七八日。
十六那日天上开始飘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山峦银妆披拂,寒风凛冽,北风呼啸。山道变得愈发难行,我却大大松了口气。拖着扎曦妲母女本来就走得不快,所以也不差耽搁个把时辰,倒是这天气恶劣了,反倒可以拖延住明军出师发兵的日期。
我心下稍定,算计着如果要避开这场战乱,唯有往蒙古去。只是道路崎岖,不知道小秋和安生能不能撑得住。由于没有马匹,只能靠步行,我让小秋扶着安生乘坐在小白背上,自己和扎曦妲步行。扎曦妲从未出过远门,这次逃难出来,真乃人生里破天荒第一次遭罪。这一路最开心的恐怕只有两个天真无知的孩童了。
山路绕弯,大雪覆盖下,我竟开始犯起了迷糊,完全失去方向感。在山里转了十天左右才终于走了出去,踉踉跄跄地来到一处山寨。找了人略一打听,才知道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走出多远,这里乃是萨尔浒山谷。
听到“萨尔浒”三个字,我眼皮直跳,心脏痉挛地抽了一下。
萨尔浒!萨尔浒……好熟悉的名字!我在哪里听过?萨尔浒……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强烈的不祥感?
是夜,在山寨的一户人家借宿,我如芒在背,寝食难安,真想连夜出山,可是看着身畔睡得正香、已被多日劳顿之苦累得够戗的两个孩子,心里又着实不忍。
子末丑初,我瞪大了眼毫无半点睡意,明明身子疲倦得要命,可偏偏神志却是异常清醒。不多会儿,忽听房外一阵细碎的隆隆之声,屋外小白咴嘶踢腾,我一个挺身从床上爬了起来,大叫道:“扎曦妲!扎曦妲——小秋!快起来——”一边喊一边将身侧的安生抱起跳下床。
才穿好鞋,感觉地皮微微发颤,隆隆声响越逼越近,转眼马鸣人斥,喧哗声传遍整个山谷。
扎曦妲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慌失措地抱住了小秋,“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她一个劲地尖叫,声音大得惊人!
我扬手劈面给了她一巴掌,止住她的厉声鬼叫,“闭嘴!若想活命!你最好一句女真话也别说!”顿了顿,我强压下内心的狂跳战栗,“你索性就装哑巴……”
一句话未完,忽听门砰地被人砸开,我眼前一花,十来名穿着明朝服饰的兵丁端着长矛冲了进来,惊喜万分地大声嚷嚷:“这里还有!这里——还有鞑子……”
“我们不是鞑子!”我霍地站前一步,抱着安生拦在扎曦妲身前,强烈抑制下惊惧,勉强保持镇定地说,“我们是汉人!我们不是鞑子!”
我吐字清晰,喊出的时候又是拼尽了全部力气,是以才说完,便听门外有个人“咦”了一声,分开人群,走进门来。
“张大人!”门内的小兵纷纷行礼。
我抬头望去,见进来的是个年轻男子,气宇轩昂,虽然身着军装甲胄,眉宇间却淡淡地透出一层儒雅之气,不大像是武人。
他目光在我身前转了一圈,又扫了眼我身后,问道:“你是汉人?”
我听他说话和气,脸上也全无那些兵丁的暴戾之气,心里略略放宽,怀里抱着安生,依着汉礼略略福了福,“奴家夫家姓黎,祖籍苏州……”我吸了口气,脑中飞快转动,前一秒还心神不定,下一刻已是谎言连篇,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年前随夫君至关外谋生,暂居五岭关下,适逢兵荒灾乱,奴家与夫君走散,流落至此……”
“五岭关?”他蹙了眉头,“我军日前方从五岭关经过……”声音渐渐放低,底下的话我没能听清楚。他略略停了下,目光有些古怪地看了我两眼,“听你方才言谈举止,也像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如何就能为了避祸,竟而穿戴成鞑虏模样?”
我连声称是,态度谦恭得恨不得给他磕头。只因方才无意间朝门外瞄了一眼,竟是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我原还以为来的不过是伙结集出来打秋风的小股散兵,现在看来明显判断失误,这里头透着诡异,很不对劲。
“看着她们,不许放人乱跑!”
“是!”小兵齐声应了,然后留下两名看守,其余人重新退出。
我大大松了口气,这时才大感腿脚发软,回身望去,却见扎曦妲面色惨白,死死搂住小秋,母女两个抖若筛糠。只有我怀里的小安生,仍是瞪大了一双迷糊困涩的眼睛,懵懂无知地看着我们几个,不知恐惧为何物。
“他娘的,这次出来都没什么油水可捞……”
“可不是!杜将军忒认死理,其实上头交代咱们做什么,咱们便做什么好了。何苦……”
两小兵闲着没事干,开始靠着门唠嗑,我从他们的话语中断章取义,模糊地听出了一些讯息。比如说,这支队伍好像是明朝剿金大军之一,领兵的是个姓杜的老将军,是个能征善战的主儿,只是好像和这次的总兵官不大合拍。又比如,我还听出,方才那个年轻人姓张,是个文人出身,原为分巡兵备副使,现出任监军一职。
我弄不大懂这监军是多大的一个官职,也无心去弄懂,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会如何处置我们,可是偏又不能问,只得硬生生地憋着。那两小兵越聊越起劲,慢慢的话题从从军打仗偏离到赌钱吃花酒,我越听越来气,暗自摇头,这些人哪里像是当兵的?全无半分组织纪律性,与那些赋闲在家时还得耕作渔猎、自力更生的八旗子弟相比,这些大明士兵简直就是一群垃圾!
“张大人说让一位黎夫人去军帐!”门口突然探进一个人来,脸朝屋内张了张,“喂,你俩哪一个是黎氏?”
扎曦妲神情慌张,我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站了起来,“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冷漠地说:“那好吧!跟我走!”
那名亲兵把我领到一顶军帐外,嘱咐了句:“候着!”便自行离去,弄得我更加一头雾水。
青灰色的大帐子直接扎在冰天雪地里,四周有零散小兵来回巡逻,穿梭不息。出门的时候我没披麾衣,这时冻得手脚发麻,忍不住呵着暖气在原地只跺脚,试图抖落一身的寒气。
“滚——”帐内暴出一声厉喝,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哎唷”一声,有团毛茸茸的身影直接从营帐内跌了出来,撞到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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