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这一切将很快过去,当入夜的时候,血随着夜色褪尽了,几处篝火在夜晚的山坳中暖烘烘地燃点,人渣们用过肩长的棍子搅拌着巨大的锅。
我们闻着夜风中飘来的香气。是肉的香味——什么都错了,这个也不会错。
我们拥挤在那里坐着,不大的空地。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坐满了,这也许算作集结,但并没摆上些武器以显得醒目和威武,最醒目的是那些个装满了肉的锅和朝了我们又篷布低垂的车屁股,余治的坦克车斜向里对了我们郁郁地停着,那个钢铁怪物似乎只好派下拿车灯照明的用场。
死啦死啦在我们安静的等待中。在锅之间和车屁股之间永不安份地走来走去,叉着腰敞着怀。人和自己的理想总是差很远,他也许一心想成个虞啸卿,但终于能令行禁止并且富足的时候,他在我们眼里却十足像个刚劫了一大票的土匪头子。
死啦死啦也许跟自己发了毒誓。要让这一天成为我们永生难忘。在阵地上安排好防御,所有能来地人全收缩到一个炮弹绝打不到的山坳。繁星似尘,他问我们所有人一个问题。
那家伙剑拔弩张。手叉于腰,一只脚架在土坎上。半敞的领口露出他那发从让不离身的幸运弹:“你们要什么?”
我们发着愣,火焰带着焰星子飘飞,锅里的蒸汽让一切更显得飘忽不定。那个人唾沫星子横飞地嚷嚷着,倒像发了癫一般,可我们回答不上他那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
死啦死啦:“要什么?你们要什么?要什么都听不懂吗?这么群孬兵,难怪我要被人叫百败将军!你们要什么?肚子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小日本要咱死,咱就得挣着命活!太娘娘腔了就得去做男人玩玩命!太不懂事就得去经经事儿!太极阴阳,八卦乾坤,你缺什么得自己要,开了这口就得自己去挣!要什么听不懂吗?要什么?要什么?!”
于是从人群里炸出等待已久,忍无可忍的叫嚣,他居然守着几大锅的肉问我们要什么,这太……扯蛋了。
“要吃肉!!!”
“要吃肉?好!!!”那丫的迅速回应,然后绕着锅子转,做他业余神汉的法事:“太极阴阳,八卦乾坤,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天灵灵,地灵灵,安嘛呢吧咪哞,嗡波汝蓝者利,无量法无量寿佛无量原始天尊,太上老群疾疾令……”
我们忍无可忍地冲他扔着树棍与土块,“下去吧!”“下去吧!”——连麦师傅也在摇头不迭,柯林斯也在扔——搞什么呀?
好在那家伙倒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词可以胡扯,他终于一个个地揭开了锅盖,让排山倒海的香气压倒了我们:“苍天啊,打云彩里边掉肉吧!噎死他们!”
我们沉默了,鼻翼龛动而肠胃抽搐,而那家伙存心让锅里的蒸汽在我们中间飘散成小小的雾汽。我的老天,那比日军的毒气更加要命。
死啦死啦:“要什么?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的家伙们,还要什么?”
不辣:“还要肉!还要好多肉!”
死啦死啦以掌鼓唇,发出一阵从土人嘴里才会听到的怪叫声,他用这种方式表示他已经听到,然后丫在我们眼前猛蹦了几下,倒也很像一个土人的猎头舞蹈,只是他老哥迎风招展中攀上的不是什么洪荒的古树。而是一辆现代卡车的车屁股。
死啦死啦:“除了肉还是肉?是不是?”他用手推着,用脚踢着,让一个一个地整箱子从车上坠下,箱子在地上砸裂,罐头在我们面前滚动。
死啦死啦:“罐头!美国肉罐头!豆子罐头!玉米罐头!还有活猪活羊,不够吃你们把我煮吃了!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泥蛋:“衣服啊!还要衣服!”
死啦死啦:“有了饱就要暖,狗肉都比你们有想法啊!往下你们是不是会跟我要婆娘?”
但是他在几辆并列的卡车后厢里像猴子一样爬行。他所过之处成捆的,散了的军装向我们纷落,像旗帜,像散开的人形。
死啦死啦:“身上烂得有伤风化的先换!第一批,往下还有得是!”
于是那些衣服烂得露了屁股的,掉了半截袖子或者裤腿的,游魂一样移动上去,捡起那些替换身上破布的军装。我斜着我身边某个补丁重重的家伙。他一直没动,因为他还有办法给他的破布打上补丁——上前去拿那些衣服的真都是些褴褛到已经成丝成缕的人们。
死啦死啦:“还要什么?还要什么?今晚上天门开啦,天眼也开啦。要什么都会有的!小偷乞丐,饿死鬼投胎,今晚上你们就是我老人家的师座军座!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灰孙子!要什么我都会孝敬你们!”
迷龙:“酒啊!有肉没酒啊?孙子!”
死啦死啦:“偷来抢来也断不了孝敬你的!爷爷!”
那家伙像在林中攀行的猿猱,出没桅杆之上的海盗,他出没于几辆并行的卡车之间,单个的酒瓶从他手上传递到一只只脏污的手中。箱子装着的酒瓶从他手上到一只只脏手上传递。
满汉:“枪啊!子弹!”
死啦死啦:“我听见句人话啦!有的!都有!只是我没蠢到把火烛勿近的主拉到这来给你们惹事!”
我捏着嗓子鬼叫:“烟哪!他妈的烟!要好烟!”
我那是存心起哄,因为我想不起我二十五年来哪怕抽过一根完整的烟,而那家伙轻易就用耳朵把我从一片乱哄中择了出来,像从一堆黄豆中找出一个黑豆。
死啦死啦:“抬扛归抬杠,可孟烦了你要记得保护身板。你抽烟吗?捏嗓子我就听不出你啦?你想到的我啥时候又想不到啦?”
于是我只好悻悻地大骂灰孙子。骂的时候我已经看着成盒的烟卷在我们头顶上横飞斜舞,抽烟不抽烟的家伙们都开始哄抢。我看着一片拥动的脊背和屁股。然后从那片脊背和屁股中挤出一个大胖子。
——克虏伯冤苦地向着我们今晚的救世主叫唤:“没炮弹啊!”
死啦死啦:“那一天来的时候,炮弹能多到打得你的炮管子都溶掉!”
克虏伯:“……哪一天?”
死啦死啦:“还有哪一天?我们沤在这等的哪一天?那一天!”
蛇屁股:“那一天会不会有药?”
死啦死啦:“笨蛋。现在就有药!连青霉素和奎宁都有!”
不辣:“我们没医生!”
死啦死啦:“现在有啦!好几个!”
不辣:“我们要兽医!”
死啦死啦:“死啦!”
那像是给一群火热的醉鬼倒过去一桶夹冰的凉水,我们忽然开始沉默,有几个人低着头,有几个人咬唇皮。死啦死啦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伤,变本加厉地在几辆车连接的平台上走动和张牙舞爪,变本加厉地做他的巫师和神汉。
死啦死啦:“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他还有什么没给你们做过的?现在别烦着他啦!”
我们因为他说的那个事实而继续沉默。
然后那家伙开始继续他做的事情,把成堆吃的用的往车下掀,让我们蠢蠢欲动,像他一样,迷茫又癫狂。
死啦死啦:“来吧!吃!还可以拿!我欠你们的,欠很久啦!都拿去!你们很好,都没死,还活着!吃得下,睡得着,睡着了……还能醒来!这就是很好!我的团很好,好死歹活,长命百岁!很好!永远这样!我的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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