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那时是在宋朝统治之下,但是居民则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数汉
人。龙腾小说网 Ltxsfb.com苏东坡就被贬谪到北部沿岸一带去,这中国文化藩篱之外的地方。元佑大臣数
百个受苦难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贬谪到此处。朝廷当政派为防止元佑诸臣再卷土
重来,在那一年及以后数年,决定惩处或贬谪所有与前朝有关联的臣子。苏东坡贬
谪到海南岛不久,司马光后代子孙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调职,其中包
括苏子由和范纯仁,调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彦博,已经九十一
岁高龄,也没饶过,不过只是削除了几个爵位。打击苏东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贬谪的
臣子,其亲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县境任官职。因为苏迈原在南雄附近为官,现在也
丢了官职。
现在苏东坡所有的,几乎只有那一栋房子了。按照他名义上的官阶计算,朝廷
三年来欠他两百贯当地的钱币,按京都币值计算,是一百五十贯。所欠的官俸既未
发下,苏东坡写信给好友广州太守,求他帮忙请税吏付给他。这个朋友王吉曾经听
苏东坡的话兴建过医院,周济过贫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赈饥民”的罪名遭上方罢
斥了,前面已然提过。苏东坡的欠薪发下与否,已不能稽考。
他现年六十岁,这是按西方计算。到底以后他还流放在外多久,颇难预卜,生
还内地之望,甚为渺茫。两个儿子一直陪伴到广州。苏造在河边向他告别,苏过则
将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为了到达任所,苏东坡必须湖西江而上,船行
数百里到梧州(在现代的广西),然后南转,从雷州半岛渡海。他一到雷州,听说
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岛贬谪之处,刚刚经过此地。据揣测说,苏氏兄弟被贬谪到
这个地方,是因为他俩的名字与地名相似(子瞻到增州,子由到雷州),章停觉得
颇有趣味。子由也带了妻子、第三个儿子,和三儿媳妇,他们几年前一直和他在高
安住过的。
苏东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与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况凄凉。当地是个穷县
分,兄弟二人到一个小馆子去吃午饭。子由吃惯了讲究的饭食,对那粗糙麦面饼实
在难以入口。苏东坡把自己的饼几口吃光,笑着向弟弟说:“这种美味,你还要细
嚼慢咽吗?”他们站起身来走出小铺子去,带着家人慢慢向前走,尽可能慢走,因
为他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苏氏兄弟。他予二人盛大欢迎接待,送酒食,结果第二年因
此遭受弹劾,调离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处,后来改为一座庙,是他兄弟二人死后,
用以纪念他们的。
苏东坡必须出发了,子由送他到海边。离别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过
了一夜。苏东坡的痔疮又发,甚为痛苦,于由劝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时间一同作
诗,苏东坡试探出子由最小的儿子的诗才。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
魂,一直愁坐整夜。离别之前,苏东坡给王古写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无
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仍
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那天,他向先贤调祈祷。有一个庙,供奉征南二将军的神像。凡是在此风涛险
恶之处,过海的旅客,都求神谕,决定吉日良辰开船。过去发现神谕无不应验。苏
东坡也遵照习俗行事。
在绍圣四年(一0九七)六月十一日,苏氏兄弟分手,苏东坡和幼子和雷州太
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几个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气,苏东坡可以看见
岛上山峦的轮廓矗立于天际。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对他不像对西方诗人那么富有
魔力。实际上,他已经是“眩怀丧魄”了。但是一路平安无事。登岸之后,苏东坡
父子向西北岸的檐州目的地前进,七月二日到达。
他到达不久,一位很好的县官张中就到了。张中不但对苏东坡这位诗人佩服得
五体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个围棋高手。他和苏过后来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终
日下棋,苏东坡在旁观战。由于张中的热诚招待,苏东坡就住在张中公馆旁边的一
所官舍里。不过也是一所小旧房子,秋雨一来,房顶就漏,所以夜里苏东坡得把床
东移西移。因为是官家的房子,张中用公款修缮一番,后来因此为他招了麻烦。
由中国人看来,海南岛根本不适于人居住。在夏天极其潮湿,气闷,冬天雾气
很重。秋雨连绵,一切东西无不发霉。一次苏东坡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柱上。
这种有害于人的气候,颇使人想到长生之道。苏东坡写过下面一段文字: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褥,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
其何能久?然信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
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
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
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镇之后,岛内居住的黎族,与内地的移民相处并不融洽。他们住
在热带的山上,后来在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们为日本效力,训练丛林战术。本
地人不能读书写字,但规矩老实,常受狡诈的汉人欺骗。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为
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样、他们也是妇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顾孩子。
黎民的妇人在丛林中砍柴,背到市镇去卖。所有的金属用具如斧子、刀、五谷、布、
盐、咸菜,都自内地输入。他们用乌龟壳和沉水香来交换,沉水香是中国应用甚广
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内地输入,因为当地人只吃芋头喝白水当做饭食。在冬天
自大陆运米船不到时,苏东坡也得以此维持生活。
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
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
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改变,谈何容易,他曾写过下列文字:
岭外俗皆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
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
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
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
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
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内地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
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
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
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
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著是老实规矩的
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岛,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才是流放。据苏东坡说,
在岛上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
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却不许他失去人生的快乐。他写
信给朋友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
优煎。”
使章停和苏东坡的其他敌人烦恼的,是他们竟无奈苏东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
(一o九八)十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记中写自己的坎坷说: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何时得出此岛也了”己而思之:
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赢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
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日:“不意尚能相见尔!”
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
苏东坡也许是固执,也许真是克己自制,至少也从未失去那份诙谐轻松。僧人
参寥派一个小沙弥到海南岛去看他,带有一封信和礼品,并说要亲身去探望。苏东
坡回信说:“某到贬所半年,几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
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裆中泰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疾病人,北方何尝
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
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语之。”
他在此岛上的人生态度,也许在他贬居此地最后一年后,在杂记中所写的那段
话表现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余在信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日:“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
子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酞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
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
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便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苏东坡一次对他弟弟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
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现在他就和默默无名的读书人、匹夫匹妇相往还。
和这些老实人在一起,他无须乎言语谨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
他从没有一天没有客人,若是没人去看他,他会出去看邻居。像以前在黄州一样,
他与身份高身份低的各色人,读书人、农夫等相交往。闲谈时,他常是席地而坐。
他只是以闲谈为乐。但是他也愿听别人说话。他带着一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
随意到处游逛。和村民在槟榔树下一坐,就畅谈起来。那些无知的穷庄稼汉,能对
他说什么呢?庄稼汉震于他的学识渊博,只能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苏东坡
说:“那就谈鬼。好,告诉我几个鬼故事。”那些人说并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
苏东坡说:“没关系,随便说你听到的就行。”后来苏过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父亲
若一天没有客人来,他就觉得父亲好像不舒服。
甚至于在如此地远天偏的地方,那群政敌小人也不让他安静消停。绍圣三年
(一0九六)是迫害老臣雷厉风行的一年。在绍圣四年(一0九七),快到旧年除
夕了,两个元佑大官在十天之内先后死亡,情况可疑。在春天,那两个官员的子女
也遭监禁,老太后的秘书也处了死刑。所有遭贬谪的官员,都又调迁地方。那年夏
天遭到调迁的官员之中,有苏子由、秦观、郑侠,我们还记得郑侠就是献图推翻王
安石的宫门小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