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德方无法否认老长史说得话,只好冷笑着点头。陈演寿得意地四下看了看,继续说道:“方才大将军也曾试图在阵中补充一些弓箭手,以狙杀敌军将领。老夫的意见是,从河东军中抽调一万弓箭手,三千弩手,分批次跟在你这军阵之后。既不会乱了贵军之阵脚,也能对敌军的弓箭进行压制。”
中原的角弓制作精良,射程和力道远好于武士们手中的普通弓箭。弩的射程更远,力道更强,杀伤力更非草原上单一材质制造的岂弓能及。草原弓箭手的的长处在于他们的箭射得准,射速快。双方弓箭手如果一对一单挑,精于射艺的草原汉子肯定能站得上风。但两军交战,讲究的是羽箭的瞬间覆盖密度而不是准确度,所以一万弓箭手和三千弩手,足以压制局部战场武士们的攒射。
只是万一出战失利,博陵军将士凭着彼此间配合的娴熟和长槊陌刀的锋利,可能有一半机会退入关墙内,跟在博陵军身后的河东弓箭手,却几乎没有活着生存的机会了。
见盟友也下足了本钱,时德方心情稍稍平和。想了想,向陈演寿做了个请的手势,静静听老长史的下文。
陈演寿再次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依旧满脸木然的李建成,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继续道:“古语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山谷本来就摆不下太多兵。开始正面接触之时,一万兵和三万兵,其实相差不大。博陵军大阵在前,我带着河东弓箭手在后,初战之时,狼骑很难占到便宜。而在博陵军侧翼,众位豪杰所带的弟兄可以跟上。狼骑正面节节败退,侧翼即便有所反应,凭得也是个人之勇。论步下的身手,突厥武士又岂能能与中原豪杰提并论?”
经过他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梳理,博陵军大阵的外观已经不只是一个三角接一个四方,而是一杆矛头,又长出了两个翅膀。活脱一个奇门兵器流金镋。具体实战效果怎样,在座的各方将领凭着多年行伍经验,都猜测得差不离。可以说,如何配合上不出问题,此阵几乎是古今第一凶阵,突厥人一时半会不可能有破解之道。
看了看大伙的表情,陈演寿又道:“此阵就是个镏金镋,能不能发挥威力,关键在四个地方。第一,为阵锋,非武力高强,心智坚定者不能担之。此人不能从外界找,必须于博陵军出。”
李旭反复计算了一下,知道陈演寿没疯狂到将所有守军全压上去。既然那样,按照他的设想打上一仗也好,至少可以重挫敌军锐气。想明白了此节,心意已经松动,点点头,答应道:“大牛和张将军俱可为之。若是此阵切实可行,明日可由崔郡守暂代张将军守卫麒麟谷。”
陈演寿面露喜色,继续道:“第二,此阵需要一个阵核。统一调度全军。老夫以为,唯有大将军能担任,阵法一旦发动,进退皆有大将军掌握。”
“也好,我就来当这阵核!你继续说!”李旭既然答应了第一步,也不再阻挠陈演寿的推演,笑着应承。
“第三,此阵需要一个阵腰,统帅弓箭手和弩箭手。必要之时,射住阵脚,死战不退。老夫行伍多年,经验丰富,愿担此职。”
在座当中除了李建成外,别人没资格与他争。所以这个位置也顺利地定了下来。陈演寿安排完了关键三个位置,又请群雄推举一人为左侧阵翼,一人为右侧阵翼,完成了整个大阵的初步规划。
群雄见李旭也转向支持陈演寿的安排,纷纷请缨为阵翼,直争得各不相让。最后,李旭裁决由时德睿为左翼,韩建紘副之,率领中原绿林。刘季真为右翼,上官碧副之,总管塞外马贼。又请李建成总督留守大军,河间郡守王琮副之,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大将姜宝宜统带三万河东士卒为后卫,跟在军阵之后,待敌军被击溃,立刻乘胜追杀,扩大战果。
安排完了本阵部署,李旭又与建成协商,决定将埋伏山中的王伏宝和窦琮连个杀手锏也使出来,只要机会来临,立刻去抄骨托鲁老营。
此法甚险,但一战竟全功的机会也非常大。群雄多是亡命之徒,所以虽然心情紧张,却士气高涨。当夜按计划点齐了兵马,统一安排休息。只待带二天骨托鲁来攻,便杀其个有来无回。
安排完了明日出击规划,李旭和李建成又一道检点军务,根据白天损失情况,重新调整了三处隘口的人员配置。白天战斗中受伤的将士被抬回张家堡,着随军郎中妥善医治。战斗中损失的器械,消耗的弓弩,也安排军需官连夜补足。待二人互相商量着将所有杂事处理完毕,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半轮明月爬到了当空,将长城内外照得一片皎洁。
“仲坚,今日之事,陈叔也是出于好心!”临回自家寝帐前,李建成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机会,讪讪地向李旭致歉。
“陈叔的谋划非常得当。他既为长史,又为你我之长辈。自然要知无不言。倒是你我,今日脾气过于急躁了!”李旭宽厚地笑了笑,低声回应。
见对方的确没有一点见怪的意思,李建成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长出了一口气,笑着道:“陈叔本来不是这样子。我估计最近一段时间他也累坏了,所以行事顾不上小节。这里所有兵事安排还是由你为主。若是仲坚觉得大伙哪样做得不妥,尽管说于我知晓!”
“那是自然!”李旭点头答应。
二人相视而笑,然后拱手告别。月光下相背着行了十余步,李建成又猛然转过神来,冲着李旭的背影喊道:“明日,我在城头亲自为仲坚擂鼓助威!”
“明日与世子一道杀贼!”李旭回头挥了挥手臂,大笑着走远。
随同他一道回营的周大牛等人也笑,都道世子为人虽然婆婆妈妈了些,却不失一个厚道汉子,值得相交。时德方却轻轻哼了两声,不置可否。待双方彼此之间距离去得更远了,他悄悄扯了扯李旭的绊甲丝绦,低声提醒道:“大将军难道不觉得河东诸君做事有些乖张么?世子建成的确是个好人,但那陈老长史的谏言,分明是打着咱们跟狼骑拼个两败俱伤主意!”
“德方,此话没有证据不可乱讲!”李旭横了时德方一眼,低声训斥。
时德方跟李旭久了,知道自家主将不会因言而罪人。摇了摇头,坚持道:“不是我乱讲。放着地利不用,非逼着大将军与敌人决战,其中肯定藏着蹊跷。明日虽然各路英雄齐出,但我博陵军尽是精锐,若是战事不利,损失的人数未必最多,创伤却必然最重!”
“就是!他河东那数万兵马,几个月便能拉起来。咱们博陵子弟却都是训练多年的老兵,轻易难以补足!”方延年对李建成等人也是戒心重重,在旁边低声附和道。
两个重要谋士都如此认为,闻者无不骤然心惊。都到了如此关键时刻,河东诸君还在算计自己人,所为的确太让人心寒了。当下,有人便低声向李旭建议,连夜重新升帐,否决明日的战事安排。也有人建议干脆跟李建成将话挑到明处,如果他们依旧执迷不悟,博陵六郡便将此事公诸与天下,看看那些聪明人谁还能笑得出。
“恐怕你等猜错了!”李旭轻轻摇头,否决了大伙的意见。“陈长史今日的确行事反常,却并非为了害咱们。而是不得已为之!”
“大将军是说他有难言之隐?”时德方楞了一下,茫然地问。
“的确!”李旭抬头看了看半空中的明月,继续前行。月亮周围有一圈隐约的云,明日应该是个有大风的天气,刚好利于疆场厮杀。
众人全部安静了下来,默默地品味李旭刚才的话。对于自家将军的判断力大伙还是非常推崇的。除了在算计人方面李将军有所欠缺外,无论政务军情,他可谓目光如炬。
可陈演寿的举止下到底隐藏着什么?莫非罗艺真的投靠了突厥?可罗艺既然投靠了突厥,先前又何必主动为大伙让开通往怀戎的水道!
见大伙百思不解,李旭叹了口气,幽幽地提醒:“老长史那句话说得对。南下的狼骑并非骨托鲁一家!战事拉得越长,变故恐怕也越多?”
“大将军是担心河东那边?!”时德方吓了一跳,尖声叫嚷。他迅速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四下张望着抗议,“不是娘子军和李世民所部都在河东么?他们姐弟两个所部近二十万?”,却越说越觉得没把握,只感到天上月光如冷水般,一直浇到了自己骨头里。
同样数量的狼骑战斗力不如博陵军,这点大伙非常有自信。但狼骑的战斗力却与河东兵马相差无几。骨托鲁这里有大型投石车,无数攻城器械,始必可汗肯定也有。骨托鲁携裹了大量草原仆从参战,始必那边肯定也是追随者云集…….
更关键一点是,娘子军守在第一线。如果战事顺利,功劳将为李婉儿所有。仓促赶到太原的李世民即便做得再多,也必将掩盖于姐姐的光芒之下。对于急着与哥哥争夺世子之位的李世民来说,他肯甘心为姐姐做陪衬么?
时德方一直对李世民有成见。越想,越是齿冷。可大将军怎么也会如此猜测李世民?他惊诧地抬起头,重新打量李旭。看到如水月光从李旭脸上淌过,将对方面孔刀削般的棱角照得越发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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