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甘罗!”旭子的心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得出答案。甘罗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带着一点点迷茫和温情。五匹白狼当中,没有一匹眼睛为金黄色。瞳孔内射出来的光芒只让人感觉到寒冷,没有半点朋友般的温柔。
没等李旭做出更多的判断,白色巨狼们已经跑到山谷中央,齐齐蹲下。巨狼的主人策马而出,冲着他遥遥拱手,“附离,咱们又见面了!”
“骨托鲁汗,我记得有人在长生天下立誓,说自己永生不再入侵大隋的?!”李旭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先是用汉语回应,然后以突厥语重复。
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敌我双方因为战略的需要曾经一度走得很近。博陵军中大量的战马和皮革都购自骨托鲁那里所部,而骨托鲁也打着与始必可汗对抗的借口,派遣商队从博陵买过不少生活必需品。所以见了面,虽然已经成为仇敌,招呼还是要打一个。
“哈哈,哈哈,大隋,大隋!大隋已经不在了!”骨托鲁仰头大笑,借此压制住脸上的尴尬。为了让双方听的真切,他也用突厥语和汉语交替着回答。他当年被李旭逼得立誓,一直引为奇耻大辱。如今当着众将士的面,更要把场子找回来。“大隋在哪?你们看到大隋在哪了么?我只看到了定扬可汗、大度毗伽可汗、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没看到大隋在哪里?”
定扬可汗是刘武周的封号,大度毗伽可汗指得是梁师都、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指的是李子和与张长逊,这些人都曾经是大隋将领。现在都依附于突厥王庭旗下。
“无耻,不要脸!”听骨托鲁强词夺理,中原豪杰们忍不住厉声痛骂。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升起一股愧意。如果不是中原群雄们争先恐后地向突厥王庭宣布效忠,阿史那家族也不会对中原起了轻视之心,更不敢在自己内患重重的情况下还兴兵叩关。
骨托鲁刚刚说过一口流利的中原语言,却突然变成了聋子。故意装作听不懂大伙的呵斥声,他将手放到耳边,转着身体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着用中原话和突厥话说道:“既然大隋已经亡了。我当年的誓言自然也解除了。我说附离大人,你守在这里,是为谁而战呢?”
“我?!”李旭回头张望背后巍峨长城,“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
“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刘季真见李旭反复用两种语言说得费力,叫过几个机灵的马贼,主动给双方当起了翻译。
众马贼正想做些事情回报李旭救命之恩,得到刘季真的命令,立刻开始执行任务。李旭说完一句话,众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突厥语,齐声向突厥方呼喊。骨托鲁说完一句话,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汉语,向长城上下传达。
这下,双方交流速度立刻快了许多,语言也愈发犀利。
“家?哈哈,哈哈!”骨托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放声大笑。“如果你为家而战,又何必挡在这里?本大汗保证,不会让弟兄们经过你的家门口。本大汗还可以保证,如果你让开,你就是突厥的隋王。黄河以北,太行以东,所有土地都封给你,让你有个大大的家!如何?”
“嗷嗷,嗷嗷,嗷嗷——————”没等李旭开口,五匹白色巨狼同时长嚎。声音在群山之间来回激荡。除了骨托鲁身边的那些纯黑色骏马外,大部分战马都瑟瑟发抖。特别是刘季真,他的坐骑距离狼群较近,听到嚎叫声,腿一软,差点把“呼韩邪单于的子孙”掀下马背。
“该死的畜生!”刘季真破口大骂,也不知道是骂自己的坐骑,还是骂那五匹苍狼。骨托鲁志得意满,从随身侍卫手中接过几块鲜血淋漓的马肉,笑着丢向了巨狼。
“该死的畜生!”众马贼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将骂声翻译成了汉语。惹得长城上下哄堂大笑。
得到赏赐的巨狼却不管这些,嘴里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抢到肉边,大吞大嚼。
“骨托鲁大汗,你给的封赏太低了!”李旭轻蔑地看了一眼群狼,微笑着回应。那些巨狼里边没有甘罗。甘罗是狼,不会发出狗的声音。作为甘罗曾经的主人,他也没学会摇尾乞怜。
“是么,说说你的条件,只要本汗能满足,决不吝啬!”骨托鲁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笑着允诺。
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本意就是通过五匹银狼来向李旭示威。告诉对方甘罗不再被突厥人当做圣物,新的圣物已经诞生,对方头上银狼侍卫的头衔,已经不被任何人承认。同时,他还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长城,至少能让李旭和罗艺一样保持中立。李旭是个善战的将领,他带人挡在长城上,狼骑们要突破进去得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所以,他不怕李旭讨价还价,就怕对方不肯回应。只要李旭肯讨价还价,他就能开出对方无法拒绝的价钱。
一瞬间,长城内外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看向这里,所有的耳朵都竖立倾听。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李旭缓了口气,一句一顿。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刘季真听得心花怒放,扯开嗓子,与麾下心腹同时以突厥语呼喝。
“我的家在上谷。大可汗刚才答应,狼骑不经过我的家门!”李旭顿了顿,继续道,“他的家”他手指周大牛,“他的家,在汝南。”转头,他又指了指麾下另一名弟兄,“他的家,在河东!”
“弟兄们,告诉骨托鲁汗,你们的家在哪儿!”
“赵郡!”
“涿郡!”
“淮南!”
“西凉!”
博陵将士们大声回应。这支兵马前身为大隋边军,因此将士们几乎来自全国各地。有人故意给骨托鲁添乱,将自己的家甚至说到了岭南,百越。刘季真乐不可支地翻译过去,听得突厥人直翻白眼。
李旭摆了摆手,制止了背后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然后大声总结,“骨托鲁大汗,过了长城,便是我们的家。你听清楚了么?”
众狼骑刚才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待听得李旭这句话,心中暗叫不好,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自家大汗。突厥语言里,“你的”和“你们的”,本是一个词。骨托鲁刚才答应李旭,狼骑不经过“你的家门口!”也可以被理解成“狼骑不经过你们的家门口!”他已经有了一次出尔反尔的经历,如果再当众否认自己的承诺,则非但长城上下的守军,连同追随突厥而来的其他部落,也要瞧不起他了。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鲁被逼得理屈词穷,只好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原来,原来这么多人要跟我突厥作对。可是李将军,你别忘了。中原不止你们这些人。你们自不量力挡在我突厥狼骑面前,其他人却对本大汗翘首以盼呢?”
“盼大汗去烧他的房子,抢他的老婆么?”没等李旭回应,刘季真抢先用突厥语回应。然后尴尬地看了李旭一眼,将其再翻译成汉语。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李建成在长城上笑得只抹眼睛。突厥人的禀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伴随河东兵马一道南下的突厥武士只有数百,肚子却大得超过正河东军。这些家伙打仗时不肯卖力,抢东西时,却一个比一个积极。
请一伙强盗来自己家主持公道,除非中原人都疯掉了。他们能带来的绝不是安宁,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鲁是何等人物,怎可能被几声哄笑刹了威风。陪着众人哄笑几句,待把大伙都笑得楞了,才摇了摇头,冷冷地问道:“好笑么?一点儿都不好笑。倘若不是这样。我突厥倾国而来,那么大个中原,怎么只有你李将军一个挡在这里?!罗艺呢,刘武周呢,李密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我突厥要来么?难道他们不来,不等于默认自己欢迎本大汗去中原平息战乱,解救你们的苦难么?”
南下途中,他已经得到情报。大多数中原豪杰都没有理睬李旭发出的预警,只有河东李渊派了些兵马来帮忙。而李渊的起家之地是太原,正挡在突厥南下的必经之路上。所以河东兵马与旭子并肩而战,理所当然。
对比携裹四十余其他部落的突厥人,中原豪杰就显得太不团结了。他们连一致对外都做不到,又何谈保卫家园?
正因为心里有了底,所以骨托鲁才准备说服李旭。傻子都知道,光凭博陵六郡,肯定不是突厥王庭的对手。他本以为自己的话说出来,可以让对方认清实际。却没想到李旭听完了他的话,非但没有气馁,反而将头抬得更高。
“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中原豪杰没有来。敢挡在大汗马前的,才是真正的豪杰!莫非在突厥人眼里,连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的男人,反而是英雄么?”
“敢与大汗一战的人,才是真豪杰。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不愿保护的人,难道在突厥人眼里反倒是英雄么?”刘季真抓紧一切时机,打击突厥人士气。
骨托鲁被问得微微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突厥人素重英雄,虽然给了刘武周等人封号,骨子里却对这些家伙非常瞧不起。可如果他实话实说,未免又着了对方的道,承认阻挡自己的人才是英雄,让开道路者皆为懦夫。
“况且,挡在大汗面前的,并非我李旭一个人。”轻轻笑了笑,李旭转过头,手指长城,“大汗看见了么,那是何人的旗帜?”
骨托鲁仰头张望,果然在李旭的猩红战旗,李建成的绛红加白战旗旁,还看到了几面灰扑扑,非常破旧的战旗。肯定不是博陵军,却依稀能辨认出是大隋军常用的颜色。
城墙最高处,还有一杆长槊,冷森森,明晃晃,直刺苍穹。
“弟兄们,告诉骨托鲁城上是谁家儿郎?”李旭有心挫一挫骨托鲁的锐气,回望长城,大声呼喝。
“告诉骨托鲁城上是谁家儿郎?”周大牛等亲卫鼓足中气,用力重复。喊声伴着刘季真等人翻译出的突厥语,在群山之间来回激荡。
“大隋博陵军!”长城头,张江第一个举起战旗。与群山之间的回声遥相呼应。
“大隋——博陵军———”弟兄们的呼喝被附近的山川反射回来,四下里宛若藏着数十万百战雄师。
“大隋——”李建成犹豫了一下,举起自家战旗,“河东左军!”
“大隋——河东左军!”山风凛冽,将刘季真翻译出来的呼喝声送进每个突厥人的耳朵。
“大隋——长乐王帐下——虎贲军!”王伏宝麾下的弟兄们一直没有机会亮出自己旗号,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为了防止成为众矢之的,窦建德一直自封为王,而没有自立为帝。所以他还可以在自己的兵马前方加上大隋两个字。今天,这两个字恰恰派上用场。
“大隋——河间郡兵!”窦家军的声音刚落,在他们破旧的战旗旁,又竖立起了一面鲜红的旗帜。旗帜下,几百刚刚赶到的士卒扯开嗓子,自报家门。
这下,连李旭都有些发呆了。他的本意是将窦建德的兵马也露出来,借此告诉骨托鲁汗,整个中原敢挡在你面前的并非我李旭一个。却没想到,就在他领兵与敌人交战这段时间,涿郡太守崔潜又引来的新的援军。
河间郡屡遭战火,所以郡城附近被李旭、罗艺、窦建德三家默认为谁也不去占领的缓冲地带。当地的郡兵满打满算也就两千来人,尚不够对付大一点的土匪绺子。但听到突厥人已经靠近长城,老郡守王琮还是带了半数郡兵前来帮忙。
“尉州——时德睿!谨奉大将军调遣。”
“盐山——韩建纮!奉命来守藩篱!”跟在河间郡兵之后,两个李旭曾经听说过却从来没打过交道的绿林豪杰树起了自家旗帜。旗帜上花花绿绿,色彩斑驳。但正面都临时赶着刷上了个大大的“隋”字。
刘季真等人越翻译越起劲儿,骨托鲁却越听脸色越黑。他乘兴前来示威,到头来,威风没示出去,反而给对方制造了展示力量的机会。时德睿,韩建纮等人都是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中原豪杰,想必实力不会太大。但此刻出现在城头之上,所代表的意义却绝非一般。
城头上,涿郡太守崔潜手捋胡须,放声大笑。他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让来历不明援军靠近长城,就是为了给骨托鲁兜头一棍。况且,后两路山贼都是李旭的朋友介绍来的,崔潜确定他们不会临阵倒戈。
“大隋——”正在骨托鲁气得两眼发黑时,又一面战旗出现在城头,“瓦岗军!”
“瓦岗?”翻译完了城上的名号,刘季真等人立刻愣在了当场。通过张亮等人的关系,刘季真知道瓦岗军与李旭有不共戴天之仇。按道理,即便天下英雄都来帮忙,瓦岗军也不会踏入涿郡半步。
“瓦岗军哨探大总管,谢映凳奉命前来帮忙,愿受大将军调遣!”没等众人从惊诧中缓过神,城门口,一个爽朗的声音大笑着道。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名银甲白袍小将,被数名轻甲侍卫簇拥着,直向李旭奔来。
此人年龄只有二十上下,身材也不见得多高大。却双手各执一条丈八长槊,丝毫不费什么力气。堪堪赶到两军阵前,来人一抖手,将左手中长槊凌空抛给了李旭。“徐将军托我带来此物,请大将军笑纳!”
李旭伸手接去,一股温润感觉从两掌直传到心头。他别刀腰间,双手持槊,对着黑压压地狼骑放声大笑,“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
“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周大牛,谢映登还有城上城下的数万弟兄齐声高呼。
“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刘季真将此句翻译成突厥语,然后大笑着靠向旭子,与弟兄们同声呐喊。
“尔等,还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霎那间,群山、密林、长城乃至整个中原都站来了起来,呼喊出同一个声音。之后千百年,该声音依然在风中回荡。
“尔等,还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尔等,还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尔等,还敢,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酒徒注:嗯,嗯,今天只一更。如果看得舒服,下周请到十年盘点哪里,投《明》一票。酒徒不胜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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