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长醉不醒,所以他活得舒坦自在。嵇康爱恨分明,所以广陵散成为绝响。王家、谢家的院子破败了,刘家、陈家的高楼紧跟着盖起来。改换的只是一个姓氏,里边的回廊、柱子与原来一样。甚至连门口的石兽,望向行人的眼光都没任何分别。(注2)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旭手中的铁锤叮地一声,在刀坯上砸出一溜火花。铜匠师父是追求出尘飘逸的境界,所以不在乎别人顶撞他。以几个月学习刀术的经验,李旭知道自己越是顶撞对方,问道的收获反而越大。
铜匠师父不仅仅精通武术,锻造,兵略,人生经验甚至圣人典籍,几乎所有李旭修习过的,铜匠师父都达道了令人仰望的地步。相处的小半年来,李旭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渴极了的羊羔,拼命吮吸着对方的给养。而铜匠师父就像草原上的月牙湖,你永远看不清它的底部在哪。
“试试?”铜匠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一般看着李旭。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停下小锤,扯过一袋子酒狂灌了几口,接着,把小半袋酒水全部倒到了火上。
水汽嗤地一样腾了起来,接着,蓝色的火苗在炉子中涌动。铜匠不再说话,用铁夹子夹起刀坯,探到蓝焰中。被酒水激起的火苗迅速舔遍整个刀身,暗黑色的刀坯在烟与雾中渐渐模糊,又渐渐明亮。突然,弯刀发出一声嘶鸣,通体闪起耀眼的红光,有无数条细小的火焰,在未成形的刀刃处跳动,流淌。
“你小子有种,比我有种!”铜匠反复在火焰中翻动着刀身,像是评人,又像是评刀。
眼下这个对世务懵懵懂懂的小子还不知道他的到来已经在草原上掀起一股旋风。奚族、霫族、室韦、契丹,周围数个民族都已经被这股旋风卷了进来。至于这股旋风将来会演化成怎样大的风暴,以自己的双眼,已经完全不可预知。
也许命运真的假手此人做什么大事吧。铜匠再次打量了一遍茫然不解的李旭,微笑着想。如果是这样,自己再勉强李旭做什么就有违追寻多年的天道了。他微笑着,把更多的烈酒泼进熔炉。
“你小子有种,比我有种。先去吃块牛肉,缓缓精神。下午咱们爷俩给它定型,开刃。你将来的路未必在草原上,有把好刀防身,活得会更容易些!”
“谢谢师父!”李旭从脚下拎起一个酒袋子,与铜匠手中的酒袋子碰了碰。铜匠师父没有解决自己心中的困惑,他也不再追问。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领悟,经历了半年多人生冷暖的少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西尔族长已经准许自己收留张季和王可望,在他们的帮助下,货栈已经备齐了货物,在商贩们散去后便可开张。有了固定的货栈,部落中零散的物资就可以流动起来。有一个固定的收货方,行商们也会往来苏啜部更频繁。
李旭不仅仅想经营皮货和丝绸,书籍和纸笔的供货已经被他托付给了徐家伙计。他真诚地相信,随着读书、识字,中原人的善良与草原人的热诚会慢慢相融,部落中的血腥味道会慢慢被冲淡。自己虽然不能再读书、应科,却能在草原上推广圣人教化,未必不符合圣人的教诲。
想到这,少年的目光炙烈如火。
“怀着善意害人,往往比恶意更可怕!”铜匠师父敲了敲砧板,将李旭从睡梦中唤醒。
“害人?”少年人明亮的目光如星斗,闪烁着激情与困惑。
注1:古人锻钢技术见《梦溪笔谈》,“但取精铁锻之百余火,每锻称之,一锻一轻,至累锻而斤两不减,则纯钢也,虽百炼不轻矣。此乃铁之精纯者,其色清明,磨宝之,则黯然青且黑,与常铁迥异。”
注2:阮籍、嵇康,是晋朝竹林七贤中最有名的两个,后代隐者的楷模。王、谢两家是有名的望族,南北朝时由盛转衰。刘、陈两家是南朝皇族,后崛起的贵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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