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晁悄然而立,神色微微有些复杂。
他来江宁一则是为了查看动静,二则是为亲戚伸冤打官司而来。在他看来,江宁郡王孔晟此番所谓为民众出头向士绅世家大族追索被占土地的行动,无非是虚张声势,带有个人的政治目的,不可能动真格的。
作为江南土生土长的基层小吏,没有人比袁晁更清楚,土地兼并现在已经愈演愈烈到一个什么程度,而土地关乎江南豪门的根本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孔晟如此做,必须要具备与江南豪门群体为敌的魄力和勇气。
可这两天,江宁郡王和神龙卫的动作实打实推进,没有半点花招。这让袁晁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个名动天下的江宁郡王真的站在了民生的立场上。
前日公审之后,他就被郡王府的人给留住,说是孔郡王要见他。但孔晟却一直没有接见他,直到今天。
孔晟眸子睁开,清澈深邃的目光投射在袁晁身上,这让袁晁有些不安。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引起一个堂堂一品郡王的关注,孔晟作为朝中显贵,如何能直到自己一个台州胥吏的名字?
孔晟突然轻轻一笑道:“袁晁,本王留下你,目的有两个。”
孔晟知道面对袁晁这种具有一定正义感和政治野心的人物,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单刀直入最好。他之所以留下袁晁,除了希望能消弭未来引发江南动荡的袁晁起义风暴于无形之外,还有让袁晁为己用的心思。
袁晁能发动一场席卷整个江南的大起义,说明此人并非常人。至少,领袖能力和组织号召能力应该是蛮强的。更重要的是,此人因为土地问题聚集难民流民起事,说明其对江南土地兼并的痼疾非常了解,用此人来协助自己完成土地改革,孔晟认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第一,本王知你对江南豪门侵占百姓土地的事儿甚为了解也深恶痛疾,所以本王要听听你的实话;第二,江南豪门兼并土地之风愈演愈烈,百姓手里的田产被大肆侵占,江南十三州之地,绝大多数的土地都集中在了士绅大族手里,不仅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无田耕种无以生计,还导致官府无田可授。自大唐开国以来施行的均田制已经名存实亡,士绅豪门垄断土地,截留朝廷税赋,百姓苦不堪言。本王深知其害,所以才痛下决心,要革除此弊政。”
孔晟的声音虽然轻微却很坚定。
袁晁眼眸中掠过一丝兴奋和奇色。让他兴奋的是,孔晟执掌江南最高权柄,若是孔晟真心要革除土地兼并的弊政,这对江南百姓来说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只是让他奇怪的是,孔晟身为达官显贵,为什么会主动向自身权贵阶层的根本利益下手?
袁晁定了定神,试探着恭谨道:“郡王,小人生长在江南,年长后又在台州为胥吏,深知士绅侵占土地之害。虽然按照大唐律,口分田年老身死入官,但真正还到官府的口分田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都被本地士绅掳掠而去。各地大族以各种方式将公田占为己有,衙门能授的公田越来越少,以小人所在的台州为例来说,至去年,台州刺史衙门登记在册的公田数目已经不足一顷,照此下去,如何向百姓丁口授田?”
“朝廷的均田令虽然限制土地买卖、占田过限,但被授田的百姓土地不足,赋役负担沉重,稍遇天灾,就被迫出卖土地,破产逃亡。或者沦为各地士绅豪门的佃客家奴。”袁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孔晟的神色变化,稍稍停顿了一下才又道:“单单是号称江南二豪的义兴周氏和吴兴沈氏,嫡系旁系几乎占尽了江南三成之土地,至少有上万口丁沦为周氏或者沈氏的佃客,向周氏和沈氏租种土地,缴纳高额租金并替两大家族承担向朝廷的税赋。”
“台州府四县之地,至少有半数以上为义兴周氏一族田产……”袁晁说到这里,微微有些犹豫道:“小人鲁钝,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孔晟忍不住笑了:“本王找你来就是听实话的,你但讲无妨。无论对错,我们私下交流,无妨无妨。”
袁晁深深凝望着孔晟,一字一顿道:“士绅豪门在地方占有土地,百姓依附为奴,毫无人身自由可言,且说义兴周氏而言,周氏在台州、越州等地,几乎是架空官府,一手遮天。土豪劣绅虽不为官,权势却凌驾于官府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