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这里想必是绿草如茵,但现在已是浓秋,愁煞人的浓秋。‘远处有灯光闪耀,亮得就像是情人的眸子。
但高立却看不见。
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心里也只有一片黑暗。
秋凤梧慢慢地在前面走,脚步单调而沉重。
高立在后面跟着。
他记得上次也曾这样跟在秋凤梧后面走,走了很久,走了很远。
那正是他刚救了百里长青之后。
那时他虽然明知随时都可能有人来找他报复,明知随时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但心里却还是很快乐。
因为他已救了一个人,已帮助过别人。
因为他已有了朋友。
但现在呢?
无心犯的错,有时往往比有心犯的错更可怕。
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天为什么要叫他无心中犯下这致命的、不可宽恕、不可补救的错误。
他为什么不小心些?为什么要那么疏忽?
猛抬头,他已在灯火辉煌处。
灯光辉煌。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脸上带着温和而慈祥的微笑。
“这是家母。”
一个温柔的少妇,端庄而贤淑,正是春花般的年华,春花般的美丽。
也许就因为她自己心里充满幸福,所以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尤其是对她丈夫的好朋友。
“这是我的妻子。”
一个可爱的孩子,红红的脸,大大的眼睛,健康而活泼。
对他说来,人生还未开始,但他这一生想必是幸福和愉快的。
因为他有个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父母,他本就是个天生就应该享受幸福的人。
“这就是我的孩子。”
高立看着、听着,脸上带着有礼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朋友高立,我平生惟一最好的朋友。”
高立的心又像是在被针刺着,又开始流血。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拔脚飞奔出去,他实在没有脸面对这些人。
他们若知道他已将孔雀翎遗失了,是不是还会对他如此亲切?
秋老夫人正微笑着道:“风梧常常提起你,这次你一定要在这里多留几天。”
高立的喉头似已被堵塞,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秋凤梧美丽的妻子正在逗她的孩子,道:“叫高伯伯,高伯伯下次买糖给你吃。”
孩子只有周岁,当然还不会叫高伯伯,也根本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可是他会笑。
他看见高立,就吃吃的笑着。
大家都笑了。
秋老夫人笑得更慈祥,道:“孩子喜欢高伯伯,高伯伯一定会为这孩子带来很多福气。”
高立的心已将碎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这家人带来的并不是福气,而是灾祸。
幸好秋凤梧并没有要他留下去。
“我再带他到外面去看看。这是他第一次来,有很多地方他都没有看过。”
高立的确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事实上,他根本没到过如此瑰丽、如此庄严的地方。
在夜色中看来,这地方更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秋凤梧道:“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两百七十年前建造的,经历了三代,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
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接近奇迹。
秋凤梧道:“这的确是奇迹,经过了两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恙。”
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巨大的图画。
画的是数十个相貌狰狞的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但目中却都带着惊惶和恐惧之色。
因为一位白面书生手里的黄金圆筒里,已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
比彩虹更美丽辉煌的光芒。
秋凤梧道:“这幅图画,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件事。”
高立在听着。
秋凤梧道:“那时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为了要毁灭这地方,竟然结下血盟,联手来攻。这三十六人武功之高,据说已可无敌于天下。”
高立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秋凤梧淡淡道:“这三十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他又接着道:“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侵犯孔雀山庄,孔雀翎这三个字,才从此传遍天下。”
灯火渐渐疏了。
这一重院落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是惨碧的。
他们穿过一片枯林,一丛斑竹,走过一段九曲桥,才走到这里。
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天地。
高大的屋宇阴森而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竟如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高立第一眼看见的是:“太行霸主,山西雁孙复之位。”“崆峒山风道人之位。”
这两个人的名字高立是听过的,不久以前,他们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秋凤梧看着这一排排灵位,面上的表情更严肃,缓缓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
三百年来,死在孔雀翎下的人还不到三百个,这显然表示孔雀翎并不是轻易就可动用的。
能死在孔雀翎下的,纵然不是一派宗主,也是绝顶高手。
秋凤梧道:“先祖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渡他们的亡魂,只望他们的冤仇不要结到下一代去。”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他们的后人,还是有很多想到这里来复仇的。”
高立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一件很奇怪,也很可怕的事。
他好像已在这里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甬道长而曲折。
这地方高立已来过一次,来拿孔雀翎。
现在秋凤梧为什么又带他到这里来呢?
他没有问。
秋凤梧无论要带他到哪里去,他都不会问。
无论多恐惧的命运,他都已准备接受。
掌声一响。
甬道又出现了那十二个幽灵般的人。
十二把钥匙,开了十二道锁。
于是他们就又走进了那神秘、阴森、黝暗的石室,就像是走进了一座坟墓。
石室中有两把古老而笨拙的石椅,上面已积满了灰尘和青苔。
秋凤梧道:“坐。”
高立坐了下去。
秋凤梧却转过身,从石壁间取出了一小坛密封着的酒。
拍碎封泥,酒香芬冽。
秋凤梧道:“这是窖藏已有百年的汾酒。”
高立道:“好酒。”
酒杯也是石雕的,同样古老而笨拙。
秋凤梧坐下来,斟满两杯,道:“好酒不可不喝。”
高立举杯一饮而尽。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高立点点头,道:“的确已很久。”
秋凤梧轻轻叹息,道:“这些年来,有很多事都已变了。”
高立听着。
秋凤梧道:“但我们的交情却未变。”
高立又斟满一杯,仰首饮尽。
秋凤梧道:“我没有个兄弟,而你就是我的兄弟。”
高立握紧酒杯。
酒杯若非石杯,早已被捏碎。
秋凤梧道:“所以有句话我不能不对你说。”
高立道:“我在听着。”
秋凤梧道:“你遗失了孔雀翎,心里一定很难受,也许比我还难受。”
高立垂下头,斟酒,饮尽。
芬芳香冽的美酒,忽然变成苦的。
秋凤梧道:“我了解你的心情。若换了我,也许就不敢再到这里来了。”
高立面上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我不能不来,因为你信任我。”
秋凤梧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的,我有你这种朋友,我实在很骄傲。”
高立道:“可是我……”
秋凤梧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信任我,正如我信任你一样。”
高立点点头。
秋凤梧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一字字道:“所以你一直相信那孔雀翎是真的。”
高立整个人突然抽紧,失声道:“难道那孔雀翎不是真的?”
秋凤梧道:“不是。”
“叮”的,酒杯落地。
高立突然变得像是一条冻死在冰中的鱼。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
他看着秋凤梧,就像是看到旭日忽然落下,大地忽然分裂。
然后他就软瘫在石椅上,完完全全崩溃。
不是绝望的崩溃,是喜极的崩溃,连眼泪都忍不住夺眶而出。
当然也不是悲伤的眼泪。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欢喜过,那就像是一个已被判处极刑的死囚,忽然得到大赦。
秋凤梧凝视着他,目中却反而充满了痛苦,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不愿你为此痛苦。”
高立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的确充满了感激。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真的孔雀翎呢?”
秋凤梧道:“没有真的。”
高立又一惊,失声道:“没有真的?”
秋凤梧道:“没有,根本没有。”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真的孔雀翎,已被先父遗失在泰山之巅了。”
高立道:“那……那么岂非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
秋凤梧点点头,道:“的确已有多年了,那正是先父与金老前辈泰山决战后。”
高立道:“但江湖中却从未有人说起过这件事。”
秋凤梧道:“当然没有。”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甚至连我都不知道。”
高立道:“可是你……”
秋凤梧道:“先父在临终之前,才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高立道:“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秋凤梧道:“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高立道:“我?……”
秋凤梧凝视着他,缓缓道:“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接着道:“先父说出这秘密时,曾经叫我立下重誓,要我将这秘密一直保守到临死时,再告诉我的儿子。”
高立的脸色又变了,道:“但你却告诉了我。”
秋凤梧黯然长叹,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愿你为了这件事负疚终身。”
这是何等伟大的友情。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这种友情更珍贵?
高立垂下了头。
他宁愿秋凤梧没有告诉他这秘密,他忽然发觉现在的负担更重。
秋凤梧道:“你杀麻锋的时候,并没有用孔雀翎。”
高立道:“那时孔雀翎已不在我身上了。”
秋凤梧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用孔雀翎,一样可以杀了他。”
高立道:“你早就知道?”
秋凤梧点点头,道:“我很了解你的武功,也很了解你。”
高立承认。
他不能不承认。
秋凤梧道:“以你的武功,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是你对手,可是你自己却缺乏信心,所以……”
高立道:“所以你才将那个假的孔雀翎借给了我。”
秋凤梧道:“不错。”
高立道:“所以你才再三叮咛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要用它。”
秋凤梧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用不着它。”
他表情又严肃起来,接着道:“孔雀翎并不只是种武器,而是一种力量。”
高立道:“我听你说过。”
秋凤梧道:“你虽然不必用它,但它却可以带给你信心。”
高立当然也不能不承认。
秋凤梧道:“只要你有了信心,麻锋就决不是你的敌手。”
他忽然改变话题,又道:“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这道理也是一样。”
高立道:“这道理我明白。”
秋凤梧道:“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其实本都是建筑在一个小小的孔雀翎上。”
他表情更严肃,慢慢地接着道:“孔雀翎若已不存在,孔雀山庄也就会跟着毁灭。”
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全都毁灭。
他幸福美满的家庭当然也得毁灭。
高立忽然明白,秋凤梧刚才为什么要带他去看他的家人了。
还有那些死在孔雀翎下的亡魂灵位。
这些人的后代子孙,若知道孔雀翎已不存在,当然不会放过秋家的人。
江湖人心中的仇恨,本来就是永远也化解不开的。
秋凤梧长叹道:“像我们这种武林世家的声名,就像是一副很沉重的担子,你只要一接下它,就得永远挑下去。”
他慢慢地接着道:“我本来不想接下这副担子的。我本来认为先人创下的声名,和他们的子孙并没有关系。”
高立道:“现在呢?”
秋凤梧忽然笑了笑,笑得很伤感,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既然生下来是姓秋的人,我就得挑起这副担子,既不能推诿,也不能逃避。”
高立面上带着沉思之色,缓缓道:“这担子虽重,但却也是种荣誉。”
其实那并不仅是种荣誉,也是种神圣的责任和义务。
“孔雀山庄的子孙只要活着一天,就得为这种责任和荣誉奋斗到底。”
这就是他们生存的目的。
他们根本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秋凤梧再次凝注着高立,缓缓道:“所以我决不能让孔雀山庄的声名,毁在我手里。”
高立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仿佛已下定了决心。
秋凤梧的嘴唇却已发白,接着道:“所以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秋凤梧道:“你真的明白?”
高立道:“真的。”
秋凤梧忽然不再说话,也不敢再看高立。
他眼睛里竟忽然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化解的悲伤和痛苦。
人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他不愿做,也不忍做的事呢?
这岂非也正是全人类的悲伤和痛苦。
没有风,但寒意却更重了。
阴恻恻的灯光似已完全静止、凝结,人的心似也被冻住。
“我会让双双好好活着的。”
“当然。”
酒是苦的,好苦。
酒既已在杯中,无论多么苦,都得喝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你都得喝下去。
秋凤梧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等他走出门时,却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高立在听着。
秋凤梧道:“北六省镖局的联盟已成立,盟主正是百里长青。”
高立灰黯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了一串火花。
一串辉煌闪亮的火花。
秋凤梧已走了出去。
又过了很久,高立才缓缓道:“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他真的感激。
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更有意义,他已完全满足。
他爱过,也被人爱过。
他已为别人做了件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事,已无愧这一生。
秋凤梧面前的酒始终没有动过。
高立就将这杯酒也喝了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他都得喝下去。
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有些事,无论你愿做也好,不愿做也好,都是你非做不可的。
一个人若能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甚至比平平静静地活着更不容易。
深夜,无星无月。
风好冷。
秋凤梧慢慢地走出来,走到院子里。
榕树的叶子正一片片落下来。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竟似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妻子已走到他身旁。她轻轻地依偎着他,在她心目中,天地间永远都如此幸福宁静,所以她永远希望别人也同样幸福。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你那朋友呢?”
“走了。”
“走了?为什么要走?”
秋凤梧没有回答,却俯下身,拾起片落叶。
他凝注这片落叶,眼睛里又充满了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悲伤。
树叶又何尝愿意被风吹落?
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岂非也正如这片落叶一样。
这故事也给了我们个教训。
真正的胜利,并不是你能用武器争取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类的信心。
所以我说的这第二种武器,并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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