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渐深,斜月已挂上树梢。
秋凤梧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动。
高立也不再说什么,慢慢地坐起来,找到了床下的鞋子。
秋凤梧没有抬头。
高立穿上鞋,慢慢地从他身旁走过去,悄悄地推开了门。门外夜凉如水,他的心很冷,但他并不怪秋凤梧。
他知道自己的确要求得太多。他没有回头去看秋凤梧,因为,他不愿让秋凤梧觉得难受。
他悄悄走出去,走到院子,拾起一片落叶,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头。
一只坚强而稳定的手,一只朋友的手。
他握住了这只手,回头就看见了秋凤梧。他眼睛里忽然又似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他要求的确实太多。
可是对一个真心的朋友,无论什么样的要求,都不能算太多的。
甬道中没有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已被隔绝在三尺厚的石墙外。
他们在这样的甬道里,几乎已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高立已不记得曾经转过多少次弯,上下过多少次石阶,通过了多少道铁门。
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走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里,阴森、潮湿、神秘。
最后的一扇门更巨大,竟是三尺厚的钢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门上有十三道锁。
秋凤梧拍了拍手,看不见人的甬道中,就忽然出现了十二个人。
其中大多是老人,须发都已白了,最年轻的一个也有五十上下。
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严肃,脚步都很轻健。
无论谁一眼都可看出,这十二人中没有一人不是高手。
每个人都从身上取出一柄钥匙,开启了一道锁。
钥匙是用铁链系在身上的。
最后的一柄钥匙在秋凤梧身上。
高立看着他开了最后一道锁,再回头,那十二个人已又突然消失。
难道他们并不是人,而是特地从地下出来看守这禁地的幽灵鬼魂?
门开了。
秋凤梧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轻轻一拨,这道重逾千斤的铁门就奇迹般滑开了。
一股阴森的寒意,扑面而来。
门里面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了青苔,燃着六盏长明灯。
灯光也是阴森森的,宛如鬼火。
石屋四周的兵器架上,有各式各样奇异的外门兵刃,有的连高立都从未见过。
秋凤梧推开了一块巨石,石壁间竟还藏着个铁柜。
孔雀翎想必就在这铁柜里。
直到这时,高立才真正明白自己要求的东西是多么珍贵。
就算是对最好的朋友,他要求的似已是太多了。
秋凤梧已打开了铁柜,慢慢地取出了个金光闪闪的圆筒。
圆筒的外表很光滑,看来甚至很平凡,只不过是纯金铸造的。
越神秘的事,外表看来往往越平凡,也正因如此,所以它才能保持神秘。
秋凤梧用两只手捧着,送到高立面前。
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严肃得几乎已接近悲哀。
高立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孔雀翎,心里忽然也有种很沉痛的感觉。
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不会了解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
过了很久,高立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你不必给我的。”
秋凤梧道:“我已借给你。”
高立道:“我……我一定会很快送回来。”
秋凤梧道:“我相信。”
高立终于慢慢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这件神秘的暗器。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忽然也涌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感觉。
那就像一个凡人忽然触及了某种魔咒,他本身也忽然有了种神秘的魔力。
秋凤梧道:“这上面有两道枢钮。”
高立道:“我已看见。”
秋凤梧接着道:“按下第一道钮,机簧就已发动,按下第二道钮,世上就没有人能救得了麻锋了。”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仿佛已能看见麻锋倒下去的样子。
秋凤梧沉默了很久,又缓缓地说道:“我本该陪你一起去的。我若去了,也许就用不着这孔雀翎。”
高立道:“我……我……”
秋凤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手上再沾着血腥,也不愿我再惹麻烦。”
高立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你现在的身份已不同。”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已有了个儿子。”
高立用手握了握他的手,道:“下次来,我一定要看看他。”
秋凤梧道:“你当然要看看他。”
高立道:“我已答应。”
秋凤梧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的态度又变得很严肃,缓缓道:“孔雀翎并不是件杀人的暗器。”
高立愕然,道:“它不是?”
秋凤梧道:“不是。暗器也是种武器,武器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杀人,而是止杀。”
高立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能真正了解秋凤梧的意思,他忽又发现自己的意思与秋凤梧已有距离。
但是他不愿承认。
秋凤梧道:“换句简单的话说,使用孔雀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救命,所以……”
他握紧高立的手,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要用它。”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终于已完全了解秋凤梧的意思。
至少他自己认为已完全了解。
他已握紧秋凤梧的手,一字字道:“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时,我决不用它。”
高立挺起胸,走了出去。
他脚步已远比来时轻快了很多,因为他心里已不再有焦虑和恐惧。
现在孔雀翎已在他手里。
现在麻锋的性命也无异己被他捏在手里。
他已没什么可担心的,应该担心的人是麻锋。
每间屋子里通常都有把最舒服的椅子,这把椅子通常是属于男主人的。
这屋子的男主人是高立。
此刻坐在最舒服的椅子上的人,却是麻锋。
他用最舒服的姿势坐着,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双双,冷冷道:“五天了,你丈夫已走了五天。”
双双点点头。
她站的姿势并不舒服。
无论用什么姿势站着,都决不会有坐着舒服。
麻锋盯着她,又问道:“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道:“他会不会回来?”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厉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双双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麻锋道:“你没有问他?”
双双道:“没有。”
麻锋道:“但你是他的妻子。”
双双道:“就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所以才没有问他。”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男人最厌恶的,就是多嘴的女人。我若问得太多,他也许早就不要我了。”
麻锋握紧双拳,目中已现出怒意。
同样的话,他不知已问过多少次。
他在等着这女人疲倦、崩溃,等着她说实话。他没有用暴力,只因为他生怕这女人受不了——他当然也明白这女人若是死了,对他只有百害,而绝无一利。
现在他忽然发觉,感觉疲倦的并不是这女人,而是他自己。
他想不出是什么力量使这畸形残废的女人,支持到现在的。
双双忽然反问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找帮手?”
麻锋冷笑,道:“他找不到帮手的。他也像我一样,我们这种人,决不会有朋友。”
双双淡淡道:“那么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麻锋没有回答。
这句话本是他想问自己的。
高立就像是条早已被逼入绝路的野兽,只有等着别人宰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担心。
过了很久,他才冷冷道:“无论他去干什么,反正总要回来的。”
双双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麻锋道:“哦。”
麻锋又道:“他若不回来,你就非死不可。”
双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麻锋道:“他当然不会抛下你。”
双双道:“那倒不一定。”
麻锋道:“不一定?”
双双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也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能令男人倾倒的女人。”
麻锋脸色变了变道:“可是他一向对你不错。”
双双道:“他的确对我不错,所以他现在就算抛下我,我也不会怪他。”她俭上的表情仿佛很凄凉、很悲痛,慢慢地接着道:“他就算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麻锋道:“为了我?”
双双一字字道:“为了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僵硬,又过了很久,才冷笑着道:“你是不是怕我用你来要挟他,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双双道:“你要用我来要挟他?”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接着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本是同样的人,你会不会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牺牲自己?”
麻锋的脸色又变了变,冷冷地笑道:“他不会是我。”
双双道:“你以为他真的对我很好?”
麻锋道:“我看得出。”
双双叹道:“那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作出来要你看的。”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他故意要你认为他对我好,故意要你认为他决不会抛下我,为的就是要你对他防守疏忽,他才好乘机溜走。”
她脸上又露出一种怨恨之色,咬着牙道:“他若真的对我好,就不会放心走了。”
麻锋怔住,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往下沉。
双双忽又道:“但他还是会回来的,因为你就算不杀他,他也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握住剑柄。
因为这时他已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快而平稳。
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走路的这个人心情和精神都一定很好。
就算听不出也看得出。
因为高立已大步走了进来,眼睛里发着光,显得说不出的精神抖擞。
他精神的确不错。
这两天来,他一直睡得很好——车厢里很舒服,他心里也已没有恐惧。
麻锋忽然觉得这把椅子很不舒服,坐的姿势也很不舒服。
高立却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
双双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脚步声,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高立道:“我回来了。”
双双道:“晚饭你想吃什么?”
高立道:“什么都行,我已经饿得发疯。”
双双又笑了,道:“我们好像还有点咸肉,我去回锅炒一炒好不好?”
高立道:“好极了,加点大蒜炒更好。”
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只不过刚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似的,虽然走得有些累了,但现在总算已回到家,所以显得很愉快、很轻松。
麻锋盯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高立的确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本来已是条被逼入绝路的野兽,但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追捕野兽的猎人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充满了决心和自信。
是什么力量使他改变的?
麻锋更想不通。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人们对自己无法解释、无法了解的事,总是会觉得有些恐惧的。
双双已从他身旁走过去,走入厨房。
他没有阻拦,他本来也曾想用她来要挟高立的,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厨房里已传出蒜爆咸肉的香气。
高立忽然笑了笑,道:“她实在是个很会做菜的女人。”
麻锋点点头。
他摸不清高立的意思,所以只好点点头。
高立道:“她也很懂得体谅丈夫。”
麻锋道:“她的确不笨。”
这一点无论谁都无法否认。
高立微笑道:“一个男人能娶到她这样的妻子,实在是运气。”
麻锋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高立缓缓地答道:“我是说,你刚才若用她来要挟我,就算要我割下脑袋来,说不定也会给你。”
麻锋嘴角的肌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人塞入了个黄连,满嘴发苦。
高立淡淡道:“只可惜现在已来不及了。”
他沉下了脸,一字字接着道:“因为现在你只要一动,我就杀了你,我杀人并不一定要等到月圆的时候。”
他声音坚决而稳定,也正像是个法官在判决死囚。
麻锋笑了。
他的确在笑,但是他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强。
高立道:“你现在还可以笑,因为我可以让你等到月圆时再死。但死并不可笑。”
麻锋冷笑道:“所以你笑不出?”
高立道:“我笑不出,只因杀人也不可笑。”
麻锋道:“你想用什么杀人?是用你那把破锄头?”
高立道:“就算我用那把破锄头,也一样能杀了你。”
麻锋连笑都笑不出来。
他忽又觉得椅子太硬,硬得要命。
厨房里又传出双双的声音:“饭冷了,吃蛋炒饭好不好?”
“好。”
“炒几碗?”
“两碗,我们一人一碗。”
“客人呢?”
“不必替他准备,他一定吃不下的。”
麻锋的确吃不下。
他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高立忽又向他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想吐?”
麻锋道:“我为什么会想吐?”
高立道:“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通常都会觉得想吐的,我自己也有这种经验。”
麻锋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高立道:“你当然怕我,因为你自己想必也看得出,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他忽然接着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现在我还不想杀你。”
这句话麻锋听来实在很刺耳,因为这本是他自己说的。
高立冷冷道:“我现在还不想杀你,只因为我一向不喜欢在空着肚子时杀人。”
麻锋盯着他,忽然跃起,一剑刺出。
这一剑快而准,准而狠。
这正是准确而致命的剑法,但却已不是他通常所用的剑法,已违背了他杀人的原则。
他杀人一向很慢的。
这一剑决不慢,剑光一闪,已刺向高立咽喉。
高立坐着,坐在桌子后面,手放在桌下。
他坐着没有动。
可是他的枪突然间已从桌面下刺了出来。
剑尖距离他的咽喉还有三寸。
他没有动。
他的枪已刺入了麻锋下腹——
麻锋在动。
他整个人都像是在慢慢地收缩,枯萎。
他看着高立,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疑惑,喘息着道:“你……你真的杀了我。”
高立道:“我说过,我要杀你。”
麻锋道:“你本来绝对杀不了我的。”
高立道:“但现在我已杀了你。”
麻锋道:“我……我不信。”
高立道:“你非相信不可。”
麻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喉头的肌肉也已僵硬。
高立道:“我本来也没有杀你的把握,但现在已有了。现在我随时可以再杀你一次。”
麻锋喉咙里“格格”响个不停,仿佛在问:“为什么?”
高立缓缓道:“因为我还有个朋友——一个好朋友。”
麻锋的瞳孔突然散了,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然后他的人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球,突然变成了空的,突然干瘪。
他没有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
高立伸开了双臂,双双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互相拥抱着,所有的灾难和不幸都已成过去。
经过了这么样一次考验后,他们的情感无疑会变得更深厚、更真挚。
他们已完全互相倚赖,互相信任,世上已没有什么事再能分开他们。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事实上,这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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