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道:“我只会武功。我本来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现在……”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虽已老了,但却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跟着朱大少?”
黑衣人道:“是的。”
白玉京道:“你跟着他,并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要他保护你!”
他说的话就和他的目光同样尖锐。
黑衣人仿佛突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踉跄后退,转身冲了出去。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伤人的心?”
白玉京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本就不是个好人……”
没有人能听清他说的这句话,因为就在这时,静夜中忽然发出一声惨呼。
一种令人血液凝结的惨呼。
呼声好像是从大门外传来的。方龙香一个箭步窜出,铁钩急挥,“砰”的,击碎了窗户。
大门上的灯光,冷清清照着空旷的院落,棺材已被抬进屋里。
院子里本来没有人,但这时却忽然有个人疯狂般自大门外奔入。
一个和尚。
冷清清的灯光,照在他没有戒疤的光头上。
没有戒疤,却有血!
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流过他的额角,流过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皱纹。在夜色灯光下看来,这张脸真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冲入院子,看到了窗口的方龙香,踉跄奔过来,指着大门外,像是想说什么。
他眼睛里充满了惊惧悲愤之色,嘴角不停地抽动,又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扯住了他的嘴角。
方龙香一掠出窗,沉声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这和尚喉咙里格格的响,嘶声道:“青……青……青……”
方龙香道:“青什么?”
这和尚第二个字还未说出,四肢突然一阵痉挛,跳起半尺,扑地倒下。
方龙香皱着眉,喃喃道:“青什么?……青龙?”
他慢慢地转过头,青龙会的三个人一排站在檐下,神色看来也很吃惊。
鲜血慢慢地从头顶流下,渐渐凝固,露出了一点金光闪动。
方龙香立刻蹲下去,将他的头摆到灯光照来的一边。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金环。
直径七寸的金环,竟已完全嵌在头壳里,只留一点边。
方龙香终于明白这和尚刚才为何那么疯狂,那么恐惧。
一枚直径七寸的金环,无论嵌入任何人的头壳里,这人都立刻会变得疯狂的。
白玉京皱着眉,道:“赤发帮的金环?”
方龙香点点头,站起来,眼睛盯着对面的第三个门,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杀这和尚?”
“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说话的人是朱大少。
他显然也被惨呼声惊动,匆匆赶出,正背负着双手,站在灯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方龙香看着他,淡淡道:“万金堂是几时和赤发帮结下深仇的?”
朱大少道:“深仇?谁说万金堂跟他们那些红头发的怪物有仇?”
方龙香道:“金鱼缸是怎么破的?”
朱大少笑了笑,道:“也许他们跟金鱼有仇……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龙香道:“你想要我去问他?”
朱大少道:“随便你。”
方龙香忽然冷笑着,突然走过去。
第三个门一直是关着的,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亮起了灯光。
方龙香没有敲门,门就开了。
一个人站在门口,耳上的两枚金环在风中“叮叮”的响,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
方龙香看着他耳上的金环,道:“苗帮主?”
苗烧天沉着脸,道:“方老板果然好眼力。”
方龙香道:“刚才……”
苗烧天道:“刚才我在吃饭。我吃饭的时候从不杀人的。”
桌上果然摆着个金盘,盘子里还有半条褪了皮的蛇。
苗烧天的嘴角仿佛还留着血迹。
方龙香忽然觉得胃部一阵收缩,就好像被条毒蛇缠住。
苗烧天用眼角瞟着院子里的朱大少,冷冷道:“莫忘记只要是有金子的人,就可以打金环;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金环杀人。”
方龙香点点头,他已不能开口。
他生怕会呕吐。
隔壁的屋子里,又有那老太太凄惨的哭声隐隐传了出来。
苗烧天“砰”的关上门,又去继续享用他那顿丰富的晚餐。
青龙会的三个人已退了回去。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溜走。
和尚的尸体己僵硬。
方龙香皱着眉走过来,道:“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白玉京道:“因为他是个假和尚。”
方龙香道:“假和尚?……为什么有人要杀假和尚?”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若是我算得不错,外面一定还有个死和尚。”
白玉京道:“死的假和尚。”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走上小楼。
她的手冰凉。
白玉京道:“你冷?”
袁紫霞道:“不是冷,是怕。这地方怎会忽然来了这么多可怕的人?”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许他们都是为了你而来的。”
袁紫霞脸色更苍白,道:“为了我?”
白玉京道:“越可怕的人,越喜欢好看的女人。”
袁紫霞笑了,展颜道:“你呢?你岂非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白玉京道:“我……”
他忽然发现袁紫霞的房门是开着的。他记得他们下楼时曾经关上门,而且还留着一盏灯。
现在灯犹未熄,屋里却已乱得好像刚有七八个顽童在这里打过架一样。
袁紫霞随手带的箱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该让男人看到的东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声道:“有……有贼。”
白玉京的手推开隔壁的窗子,他的屋里更乱。
袁紫霞不让他再看,已拉着他奔入自己的屋里,先将一些最不能让男人看的东西藏在被里,连耳根都红了。
白玉京道:“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袁紫霞红着脸,道:“我……我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好让贼偷的。”
白玉京冷笑道:“来的也许不是贼。”
袁紫霞道:“不是贼为什么要闯进别人屋里来乱翻东西?”
白玉京道:“看来他们果然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找你?谁?为什么要找你?”
白玉京没有回答,走过去推开后窗。
阴沉沉的小巷子里,已没有人。
要饭的、卖藕粉的、戴红缨帽的官差,已全部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刚转身,袁紫霞已冲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你千万不能走,我……我……我死也不敢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可是我……”
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现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脸苍白如纸,丰满坚实的胸膛起伏不停。
白玉京看着她,目光渐渐柔和,道:“现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刚才呢?”
袁紫霞垂下头,道:“刚才……刚才我还有点假装的。”
白玉京道:“为什么要假装?”
袁紫霞道:“因为我……”
她苍白的脸又红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胸,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家说出来?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还敢让我留在屋子里?”
袁紫霞的脸更红,道:“我……我可以把床让给你睡,我睡在地上。”
白玉京道:“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没关系,只要你肯留下来,什么都没关系。”
白玉京道:“还是你睡床。”
袁紫霞道:“不……”
袁紫霞睡在床上。
白玉京也睡在床上。
他们都脱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脱了鞋子,其余的衣服却还穿得整整齐齐的。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
过了很久,袁紫霞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真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
白玉京道:“我也没有想到。”
袁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闯进来?”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他伸出手,轻抚着她的手,柔声道:“也许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愿意趁你害怕的时候欺负你,何况,这种情况本就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你难道故意叫那些人来吓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们却的确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来找你?”
白玉京道:“因为我身上有样东西,是他们很想要的东西。”
袁紫霞眼波流动,道:“你会不会认为我也是为了想要你那样东西,才来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么我就给你。”
袁紫霞道:“把那样东西给我?”
白玉京道:“嗯。”
袁紫霞道:“那样东西既然如此珍贵,你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肯给我呢?”
白玉京道:“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给你。”
袁紫霞道:“真的?”
白玉京道:“我现在就给你。”
他真的已伸手到怀里。
袁紫霞却忽然翻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全身都充满了感情,柔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声音哽咽,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白玉京道:“你在哭?”
袁紫霞点点头,道:“因为我太高兴了。”
她在白玉京脸上,擦干了她自己脸上的眼泪,道:“可是我也有些话要先告诉你。”
白玉京道:“你说,我听。”
袁紫霞道:“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因为我母亲要逼我嫁给个有钱的老头子。”
这是个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这一类的故事里,却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的辛酸眼泪。
只要这世上还有贪财的母亲,好色的老头子,这一类的故事就永远都会继续发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首饰,现在却已经快全卖光了。”
白玉京在听着。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没有赚钱的本事,所以……所以就想找个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通常都一定会想去找个男人。
这种事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能干,一定可以养得活我。”
白玉京在笑,苦笑。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可是现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么不同?”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发苦。
袁紫霞柔声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再也不会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到你,实在是我的运气。我……我实在太高兴。”
她的泪又流下,紧拥着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么都给你,一辈子不离开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紧紧地抱住了她,柔声道:“我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
袁紫霞破涕为笑,道:“你肯带我走?”
白玉京道:“从今后,无论我到哪里,都一定带你去。”
袁紫霞道:“真的?”
她不让白玉京开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呕气。我们可以不理他们,可以偷偷地走。”
白玉京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道:“我答应你,我决不再去跟他们呕气。”
袁紫霞道:“我们现在就走?”
白玉京叹道:“现在他们只怕还不肯就这样让我们走。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带你走的。以后谁也不会再来麻烦我们。”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她终于已得到她所要的。
美丽的女人,岂非总是常常能得到她们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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