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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六 指间砂·红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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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她惊觉到有人在看着她。那个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经从桌上醒了过来,坐在那里看她,眼睛里的光让她有些害怕起来:“嘿嘿,丫头,要做就要做的彻底一点!”

她这时才忽然想起来:那草地上的石头,是谁放上去的?

看着老庙祝昏花眼睛里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里忽然一颤。

“怎么,孩子,要不要我来教你、怎样让他们再也不欺负你?”庙祝笑着,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可塑之材啊。”

庆宝的伤足足一个多月才好,还落下了一个头痛的根子。然而,谁也没有怀疑过孩子们的胡闹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何况一向以来,她都是挨打的角色。

她母亲只是由此非常担心的告诫她,和那群人打闹是危险的,以后宁可让着人家一点。

她只是笑笑,然后不和母亲说话,自顾自的睡了。她回家越来越少,每天都呆在那个土地庙里面,似乎也越来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半年以后,庆宝死了。他的死状很惨,脸色发黑,七窍内流出血来,带着腥臭的异味。大夫说:糟了,那是瘟疫的症状。

坊中引起了恐慌——没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别是在贫民聚居的地方。在当天晚上,里正一家,便按照惯例被一把火烧掉了,门被封上钉死,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火中断断续续的传来那些被封在门中人临死前的惨叫。

她在家里,对着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气的脸上有令人胆颤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年幼,因为对善恶的不在乎与不明确,在他们恨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恶毒。

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庙祝是做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天一直躲在那个破庙里做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为了配出这种类似瘟疫症状的毒药,她费了多少心力。

随着懂事,她对于母亲的恨与日俱增,她知道母亲的所从事究竟是怎样低贱的职业。

然而,她无法对母亲做出什么,就如对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样。

老庙祝在她十四岁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经差不多学会了他所能教给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药和暗器,将其他人不露痕迹的杀死。

很多次,在听到里坊们对母亲的辱骂和看到那无所不在的白眼以后,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边徘徊——母亲吓坏了,以为女儿是看不开,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岁女儿手心里捏着的一包毒药,足以让全坊的人死去!

她毕竟还不敢那样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

或许只是因为邻居王大婶曾经在她饿的时候给过她一个鸡蛋?或许,只因为在她被同伴欺负的时候,坊口上的张裁缝曾经探出头喝止过一次?

不知道为了什么,虽然每次受到歧视后,气的浑身发抖的她都有将毒药投入井中的冲动,但是,在最后一刻,她都改变了决定。

母亲的风华渐渐老去,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少了,剩下几个常来的,都是固定的恩客了。其中有一个来的特别频繁,母亲似乎很畏惧那个人,因为据说那个叫“马叔”的中年人是在长安的衙门里当差的。

他的脾气不好,母亲小心的侍侯着,每次他一来母亲就紧张的打发她快点出去。然而,有时候她晚上回家,还能看见母亲流着泪打扫着被砸过的房间。

有时候,她真想杀了那个马叔……

那一天马叔来得特别早,喝得醉醺醺的。母亲还没来得及打发她出去,那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就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呦,你的女儿是个美人胚子啊!”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来,拿出一个银锞子塞到她手心里,摸着她的头笑起来。

“出去,红儿!”母亲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连忙推她。

然而她站着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异常的笑了起来:“为什么要我出去?我不能留在房子里么?”她溜了马叔一眼,眼角带着笑意,手心里却握上了一根毒刺。

该死的家伙……满嘴的酒气,肮脏的手……用那样肮脏的手来碰母亲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针插到他脊椎里去,让他永远都不能再动!

“好好,那么小妞你留在这里,”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母亲,“我们把你娘赶出去,你留下来陪我,如何?”

“好啊……”她笑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母亲,毕竟老了,已经不如她了。她笑着走过去,慢慢伸出雪白的小手去拉那个满脸麻子的大叔——手心里握着那支毒针。在对方几乎没有察觉的瞬间,她用毒刺轻轻在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

“贱!给我滚出去!”忽然间,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下,她惊恐地抬头,看见母亲苍白扭曲的脸就在眼前,恶狠狠的看着她,一把将她推出,重重关上了门。

她呆住了——从小到现在,母亲还是第一次打她!

贱……母亲居然骂她贱!她才下贱!她才下贱!

十四岁的她哭着跑了出去,沿着坊里唯一的一条路远远跑了开去,心里充满了憎恨。她、她今天,本来只是想帮母亲对付那个马叔的啊!一阵阵的委屈和痛苦撕扯着她,她捂住肿起来的脸颊,极力忍住不让眼泪从眼里掉出来,在心里发誓、永远也不要再见到母亲。

身后的房间里有激烈的争吵声音,伴随着母亲的哭叫——她知道,马叔又在殴打母亲了,不过中了失心针的毒,虽然她没有多扎几下,他也神气不了多久……她无动于衷的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听着母亲的哭叫,然后继续往前跑了出去。

贱人!……她自己找的!……活该她被打!

要不然,今天、她很乐意替母亲当场解决掉这个欺负她的叔叔。

抹着眼泪,她却只是跑,跑,跑……正午的太阳在头顶白花花的照耀,黄土筑就四壁的永阳坊是那样的大而无边,她的脚步空旷的回响在土路上——

片刻间,她似乎有一种错觉:她永远都跑不出这个自小囚禁她的地方。

在江湖闯荡了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永阳坊。然而,她的确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地方。

不止一次,她梦见永阳坊,梦见母亲苍白的脸,有时候是温柔的哼着《紫竹调》哄她入睡,有时候却是恶狠狠的,骂:“贱!给我滚出去!”……然后劈手将她推出门去,让她一惊而醒。

那个时候,她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了名号:红蝎。她残忍,放荡,冷漠,独来独往,谁也琢磨不透她的踪迹与心思,只知道她是一个毒辣阴险的暗杀高手而已。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阳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勇气。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沧州的大狱里。

她用迷香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守卫,偷偷地潜入到关押犯人的地方。

在最靠里那一间牢房里,她终于找到了母亲。费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认不出那是她的母亲了……躺在一片肮脏的枯草里面,母亲的眼里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头发也变成了枯燥的脆黄色,颧骨高高凸起,身上散发着异味,整个人就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因为得了重病,所以狱方将她单独关在一间里。

她惊呆住,许久,才轻轻用看守身上拿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娘?娘?”她在昏迷的母亲身边跪下,低低呼唤,小心翼翼地推推那个憔悴的妇人,生怕,母亲已经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话。

母亲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费了半天的力气,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来:“红儿?!”

母亲颤抖着伸出手,想拥抱女儿,然而她僵在那里,瞬间,她耳朵里响起的是当年母亲那一句“滚出去!”,母亲那一巴掌似乎还在脸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间有些退缩不前。

“娘!娘!”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来,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亲,哽咽,“红儿不好……红儿对不起你……马叔、那个家伙是我用毒针扎死的啊!”

“什么对不起…小孩子莫乱说话……”母亲驳斥着她、将手放在她头顶上,慈爱的摩挲着,“让我看看你……红儿,你、你真漂亮……比娘当年都漂亮多了……”

“娘,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她抱起了母亲,仿佛童年母亲哄她一样轻轻柔柔的说着。母亲病的只剩骨头,轻的如同一片叶子。她哽咽着,背起了母亲:“我们回家去吧……你再给我唱那首曲儿,好不好?”

她要回永阳坊去,母女两个人团聚,再过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她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伤害她的母亲。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维护她想要保护的。

她不顾一切的背起了母亲,掠出了关押她的沧州大狱,向着长安日夜兼程。

然,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三天之后,母亲病逝在途中——那里,离长安还有一千多里。

她再也没有机会对母亲说她其实一直都深爱着她,因为爱母亲、所以年幼的心才因为不理解产生那样强烈的恨意。那时的她不了解生活的艰辛和贫穷女子的悲哀……她还太小,还不懂得。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多年,执扭的她还一直没有悟出这一点,一直到有人对她说——

“你居然看不出来?在当时、你母亲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一直用尽了全力在保护你啊。”

是那句话在瞬间点破了她感情的死结。说话的时候,绯衣女子的眼角有闪亮的光芒。

她顿悟,然后终于有勇气赶回永阳坊。

近乡情怯,仍然鼓起了勇气打听母亲下落。然而,人事全非。

坊门口的张裁缝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听她打听,只是叹息着,说:“这一家么?以前的住的女人是个暗娼,怪可怜的……拉扯着一个女儿,为了不饿死又能怎么样?”

“本来她老老实实的接客挣钱也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这个女人居然敢和恩客争吵起来,而且还下毒害了那个倒霉鬼。啧啧……那个人死相实在恐怖啊……”

“本来是判了秋后问斩,只是后来运气好,碰到了大赦,才改为流刑,被压到了沧州大狱里。”

“她女儿本来就不懂事,对娘说话没大没小的。那一天她和她娘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踪影了……唉唉,后来有街坊说,在什么窑子里看见过她,或者说在大户人家看见她当婢女——你说说,一个小女孩自个跑出去能有什么活路——”

张裁缝的话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半,蓦然想起眼前这个打听消息的旅客也是一个女子,连忙顿住了话语。然后有些惊疑的悄悄打量来人……似乎,似乎有些眼熟呢。

就在他偷看那个漂亮女孩子的时候,看见旅客美丽的眼睛里滚落出了一串的泪珠。那个佩着剑的厉害女子,就这样忽然掩着面哭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当日母亲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让她滚出去——惊惧交加的母亲,已经感觉到了那个人投注在年幼女儿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她,只有用唯一的方法尽快让女儿脱离危险——

“贱!给我滚出去!”

在她恨着母亲、逃离永阳坊时,母亲为了保护她、而承担了杀人的罪名。

在她怀着绝技,在江湖中飘荡时,母亲却一直被关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而在她因为悔恨而回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安葬完母亲以后,她加入了听雪楼,改名字为“红尘”。

在十丈软红里面奔走了那么久,却仿佛跑不出昨日那个黄土坊。十年了,回头乍一看,在人群中走过,居然连一些些的人气都没有沾上,仍然是飘摇无依。

如今名动江湖了,有人惧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个时候,至少还有母亲是真正关怀她的。

她来到听雪楼,并且稳定了下来——那是因为靖姑娘——那个曾经用一句话点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绯衣女子那样冷静而犀利的话语,她或许连和母亲最后的一面都来不及见到。

听雪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连楼主都对她相当敬重。而那个绯衣女子面纱下的眼睛,从来也都是冷如冰雪。她知道,靖姑娘的童年,只怕比自己更加惨烈。

然而,只有她想过,靖姑娘的内心某处,一定有一个柔软而善感的地方——要不然,她又怎能明白母亲当年的心境。

“靖姑娘……”红尘恍惚笑了一笑,想伸手拉住那个绯衣女子的手,告诉她,自己一直是多么的感激她,同时,也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对于旁人的内心能一眼看到底的她,对于自己的内心却一直都无法正视?

然而,神智又在一点点的消失。

“紫竹调……紫竹调……”在恍惚中,她只是下意识的喃喃自语,母亲哼唱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一重又一重。阿靖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对一直守在病榻旁边的碧落道:“请你将那曲子弹给她听,好么?”

听雪楼女领主的话,第一次那样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的祈求之意。

碧落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挣扎着。许久许久,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静静坐到了案后,摆开了古琴。

在指尖碰到弦的时刻,他发觉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屏障在片片破碎——曾经,他在内心发过誓,只为那个人弹奏这首曲子而已……如今他终于明白,世事,从来没有绝对。

就像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能不顾性命的也要他活下去一般。

柔和的曲调从他手指底下渗出,慢慢扩散,碧落的思绪也慢慢延展开来……那样的细雨,那样的笑靥,那样的往日……

忽然间,他的手指震了一下:寂静的房间里面,居然有人轻轻的唱起了那首歌谣。

拉着垂死的人的手,阿靖俯下了身,轻轻用手指理顺红尘的头发,一边低低的和着碧落的琴声、哼起了那首《紫竹调》。没有人听过靖姑娘唱歌、甚至没有人想象过、这个平日冷漠的女子居然还会这样歌唱,然而,碧落却真真切切的听见了。

那一瞬间,他一向冷静稳定的手指顿在了弦上,微微颤抖——

“靖姑娘,请用这个给红尘治伤罢。”他起身推开琴,走到了绯衣女子身前,从怀中拿出一只玉匣递给了她,然后转身就走。

阿靖打开了那个白玉匣子,即使冷静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一朵浅碧色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

竟然是碧落视为生命的那朵踯躅花?!……

碧落走出门去,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改变主意。

那一朵花,就让它永远的绽放在自己的梦里吧!

小妗、小妗……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可是你又在何方?恐怕,我们是再也相见无期了么?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第四篇:碧落(待续)

后记:

按预先的构思,第三篇应该是碧落篇,最后才是红尘篇。

然而,碧落篇是指间砂里面构思的最早的一篇,想法早就有了,也比较完整清晰。可因为太清楚该怎么写了,反而失去了激情。一个现成的故事,就是从哪一点切入开始叙述都是一个问题,我翻来覆去写,都不是很满意,于是渐渐冷了下去,放到一边了。

现在先写红尘篇,看看吧,等四篇全部完工以后,再考虑顺序的问题好了。

这一篇有些摹仿希区科克的片断,此外我写的时候还想起了为了傅红雪杀人的那个妓女……那样复杂激烈的人性转换。杂七杂八的念头和思路太多了,反而分心了那。没有希区科克或者古龙两位大师笔下那样简练而感人的效果了……

第四篇《碧落》,其实已经写了三个开头,都被扔掉了,等偶慢慢酝酿情绪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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