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一吃面,边上一下围起了一大堆人。这些人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有男有女,有两个女子年纪还轻,却已又脏又瘦得不像个人样。那些人一围过来,掌柜的喝道:”走开走开!别碍着我做生意。”那些人似是很怕这掌柜,被一赶便走开了。无心吃了两口面,见那些要饭的虽然不敢走近,却还是远远地看着他,心中极是不舒服,伸手到钱褡里摸着,有心再叫一碗,但饿的人有那么多,一碗面杯水车薪,济得何事?而且要饭的那么多,只怕还要生出事来。可要是他做个好人,大大施舍一番,每人一碗,算算足足有三四十人,就算全吃光面也得十几两银子,他也委实不舍得。
正想着,忽然有个人在那边叫道:”钟府施粥啊,没得吃的快去,早到有施,晚到可没了。”每到灾年,总有些大户人家行善事设粥厂施粥,只是人多粥少,去得早了还有厚弱,晚了就连米汤也没了。那班叫化子听得有人施粥,登时涌了过去,一些腿脚不便的也连滚带爬,生怕去晚了没得施。
无心不敢再看,低头喝了口面汤。那面汤也又厚又糊,大概不知下过几锅面了。他正吸进一根面条,却听得边上有人长叹一声,抬头一看,却是个和尚。
这和尚穿着件半新旧的袈裟,年纪也只有十八九岁,一张脸清俊文雅,倒如个士人,和一般和尚不同的是这和尚背上竟然背着口剑,倒与无心仿佛。无心一见这和尚,心中打了个穴,一口面都忘了咽下,心道:”和尚带剑,他是术剑门的人么?糟糕,会不会歹人?”他身边带着三百两银子,又见到处是要饭的,实在很不放心。
那和尚叹了口气,坐下来道:”掌柜,一碗素面,不要荤油。”那掌柜的一见是个和尚,急道:”小师父,我这摊上可不斋僧的。”那和尚道:”小僧不是化斋饭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也正是五钱上下,放到案上。掌柜的一见银子,笑逐颜开,道:”好,好,小师父稍等,我给你盛多多的。”肚里却在寻思:”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全是些小和尚小老道来吃面。”那和尚整了整袈裟,正襟危坐。刚一坐下,却听得边上那个也在吃面的道士道:”小师父,敢问尊姓是余么?”和尚有些莫名其妙,道:”道长,贫僧释子,无姓。”无心听他说”无姓”,倒是一怔,又道:”那小师父俗家是姓张还是姓赫连?”刚问出口,素面也上来了,和尚只是道:”我不是术剑门的。”便闷下头去吃面。他五钱一碗素面,面条盛得倒真比无心多不少。那和尚接过面,低头一吃,却像饿了几天一边,这一碗面不过三口两口便吃完了,无心吃得比他早,两人倒是同时吃好。无心刚把碗放下,那个和尚还在舔着碗底,似乎要把每一滴面汤也吃下肚去。无心叹道:”小师父,你要没吃饱,小道士来做个东,再请你吃一碗吧。”无心听这和尚说自己不是术剑门的,暗暗松了口气,心情大好。他几十碗面不肯施,一碗面倒是肯的。
那和尚此时才放下碗,舔了舔嘴角的面汤道:”多谢道兄好意,我已吃饱了。只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不好轻易抛洒。”无心笑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那是读书人的话,你一个和尚原来也说这等话。”那和尚合掌念了句佛号道:”诸事皆有佛理,儒道释三家皆是修行,道兄着相了。”无心道:”若是修行,那小师父怎么还要背剑?”那和尚本已站了起来,听得这话,回头正色道:”时当乱世,妖魔横行,执剑卫道,亦是出家人本份。”他年纪比无心也大不了多少,谈吐间却法像庄严,颇有大德高僧风范。无心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什么本份,我可只知道存钱。要没钱,连这碗面也吃不到。”这时从边上一条巷子里走出一大阵人来,一路锣鼓喧天,边上却围了一大批叫花子。这队人抬着不少贡品,那些叫化子一个个目光灼灼,若不是有家丁在队伍两边执刀守卫,只怕他们早上前抢了。
突然,有个叫化子猛地冲上前去,伸手要抓一个馒头,可他的手还没碰到,边上一个家丁抢上一步,一脚踢翻他道:”臭要饭的,连五显灵官庙的贡物也要抢么!”那个叫化子本就饿得站都站不稳,哪里还经得起这一脚?当时被踢得在地上翻了几个滚,爬起来时跪在一边又哭又叫,可那帮家丁却似听而不见,仍是大步向前走着。无心看得发呆,低声对那掌柜道:”掌柜的,这是什么?”那面摊掌柜的从锅后伸出头来道:”那个啊,那是刘家给五显灵官上供。他们是色目人,这年头,还有吃不完的东西上供,作孽啊。””五显灵官是什么?”那掌柜看了无心一眼,似乎对他连五显灵官都不知道大觉诧异:”五显灵官就是五显灵官。色目人在这儿呆了几十年,也信这个,比原来的土人还要相信一些了。”那队伍很长,走到后面,忽然转出了一大队人,抬着一顶轿子。这轿子披红挂绿,倒像是平常女子出嫁。无心奇道:”那又是什么?要嫁人么?”掌柜看了看,叹口气道:”唉,那是嫁给五显灵官的。这几年年年都这样,可惜,不知又是哪家走投无路,把一个黄花闺女给卖了。”无心皱起了眉道:”嫁给五显灵官?怎么嫁?””其实也就是把轿子放到五显灵官庙里。唉,这年头,买个人比买头猪还便宜,五显灵官庙边上野兽毒蛇又多,天知道是不是真的五显灵官收去了还是被野兽吃了。”无心看着那一阵人,喃喃道:”是这样啊。”那队人还在敲锣打鼓,一派喜气洋洋。刘家富甲一方,供品也有许多,在一片锣鼓中,依稀还能听到有个女子的抽泣声,只是这抽泣声太轻了,一般人根本听不出来。
那掌柜一边往锅里下面,一边叹道:”唉,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世道,活得一天便是一天吧。”他说着抬起头来,却已不见无心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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