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龙这时背也不驼了,痰了不清了,起身正色道:“现在太后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赐予他珍宝重器,看上去这是在疼爱他,可实际上却是在害他啊!一旦太后山陵崩,长安君于赵国没有尺寸之功,凭什么占有这些封地俸禄,何以在赵国立足?占有的封地爵禄越多,惹来的嫉妒也越多!所以在老臣看来,太后为长安君打算得太短了,远不如燕后……”
至此,触龙入宫的真实目的已昭然若揭,赵太后却没有唾他,虽然和那日赵国四重臣所言如出一辙,但触龙的每句话,都是站在“为长安君长远考虑”的立场上,所以听起来不但不刺耳,反倒很有道理。
赵太后缄默不言,她在回味触龙的话。
过了半响,才点头道:“左师公肺腑之言,老妇知晓了,你的意思是……”
触龙也不讳言:“如今秦燕连横,秦伐赵三城,燕国也态度暧昧,赵国很可能腹背受敌。此时此刻,赵急需外援!不如趁此机会,让长安君去齐国为质,换取赵齐合纵。等到外患消弭,长安君自然能平安归来,到时候,他便是有功于国的大功臣,受到赵人的感激和爱戴,即便太后百年,他也能在赵国安如磐石,世享封地爵禄……”
一想到最疼爱的小儿子也不能侍奉于膝前,而要离他远去,太后捏着手里的鸾首杖,心如刀绞。
“道理是对的,老妇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就怕,就怕明月不明白这为他长远考虑的良苦用心,去了齐国后,怪我不疼爱他啊……”
触龙却大笑了起来:“太后啊太后,俗言道知子莫若母,你却是把长安君看轻了啊,他已不再是不懂事的膏腴孺子,而要主动为国承担责任的大丈夫了!”
赵太后一脸迷茫:“左师公此言,何意?”
触龙道:“不瞒太后,老臣入殿前,在外面遇上了长安君,与他有一场深谈。长安君也明白太后的难处和赵国的危局,正是他主动请老臣说服太后,让他去齐国做质子的!”
……
“什么!?”这是赵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
说话间,却见一个身影从殿外趋行而入,正是赵太后的爱子长安君。
在触龙鼓励的目光下,明月走到太后面前,长拜及地,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一丝不苟的姿态,却表明了他的决心!
赵太后不由想起前日,也是在这正殿内室,长安君便提过他愿意为自己分忧,去齐国为质,当时太后还以为儿子是一时冲动,谁料,竟不是?
太后就这么板着脸,静静地盯着明月,良久之后,她长叹一声。
“儿啊,你就这么想要离开为娘,想去临淄么?”
此言一出,明月身躯一震,前世的他,在高考后斗志昂扬地要报一所外省的高校,远远离开家时,他的老父亲,也是这么叹气的啊……
那时候的他,不懂,可现如今却已经懂了。
前世今生的情感,在此刻汇成一线,明月抬起头,赵太后才发现他已经热泪盈眶,两行清泪从脸颊流落……
咬着自己的嘴唇,十五岁的少年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道:“有一句古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明月深以为然,若是可以,儿恨不得永远陪在母后身边。”
赵太后只感觉胸口一阵阵的疼,用手抚着,又道:“你可知,此去齐国,有许多风险?”
明月答道:“儿也知道异国他乡,哪里比得上邯郸安逸?在那里,没有母后疼爱,没有兄弟深交,连语言文字都是陌生难懂的……”
他很清楚地认识到去做人质的凶险和未知,却还是要去,赵太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情绪交织,怒斥道:“那你为何非得要去?”
“因为,儿想为母后减轻一些操劳和忧心。”
“母后庇护了儿十五年,无论是夏雹冬雪,寒霜刺骨,都为儿一一挡住。但母后,岁月不饶人啊,看着母后日渐老去,鬓角多出了丝丝白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儿岂能再让母后代儿受过?岂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母后为国事操碎了心,在深夜里暗自垂泪叹息?”
赵太后愕然,那些苦处,她都是自己咽下去,藏进名为”太后“的坚实盔甲里,从来不对人说的,明月竟然都知道?
“儿当然知道,因为母子连心啊!”
明月用手拍着自己的小胸膛,大声说道:“如今,儿子羽翼虽然尚未完全长成,但悬崖上的苍鹰,若不在狂风中加以历练,那就不是鹰,而是一只懦弱无能的鸡!儿身为嬴姓赵氏之嗣,先王和母后之子,不想做栖于低莳的鸡,我要做翱翔在天的鹰!”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儿想要去外面,去学更多的知识,看更广阔的天空。母后且待我半年,等儿回归之际,不但会还你一个毫发无损的公子明月,儿还会张开翅膀,来保护母后!”
“你这孩子,尽说大话……”
赵太后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甜蜜蜜的,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难以言表的酸楚,泪花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长安君真是纯孝啊……”
见太后面色稍缓,和长安君一起进来的宦者令缪贤不失时机地擦起了眼泪。
触龙也对明月赞不绝口:“太后有福啊,虽然同年出生,但长安君可你我家那不肖的小子舒祺强了无数倍。”
做母亲的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儿子,赵太后也不例外,那因明月欺瞒而产生的怒气,刹那间变为欣慰。
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孝顺啊,自己对他的怜爱,果然没有白费。
见赵太后不再愠怒,明月才又乘机说道:“希望母后能知晓,除此之外,儿也想为赵国做一些事。“
对这个理由,太后依然不屑:“小小弱冠孺子,压根不知道前途祸福难料,却要担大责任。”
“母后此言差矣!”
明月站直了身,对着赵太后,也对着触龙,他将两臂展开,借着章服宽大的衣袖,做雄鹰展翅,击于长空之状,朝他们施礼,掷地有声地说道: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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