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的面色一下子又平静如常,还了一礼道:“楚将军,很久没见了。”
也许是我多心了吧,我总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想什么呢?坐下来时我又看了她一眼,但白薇似乎有意在躲避我的目光,倒是郑昭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让我如芒刺在背,大是难受。
吃喝了一阵,安乐王忽道:“郑先生此番回五羊城,不知何时重来呢?”
郑昭也要回去?我本要喝一杯酒,此时不禁停住了。郑昭是共和军议事处的负责人,如果连他都要回去,那么说明共和军已经对与帝国的同盟不抱希望了,这个同盟随时都会破裂,而这也说明他们已经知道伏羲谷的方位了吗?
我不禁望向郑昭,郑昭也在看着我,我们的目光一对,郑昭忽地露齿一笑,道:“楚将军大概也要远行了吧?晚生此去,恐怕要过几年放能重归。”
他这话里已带有些挑衅的意味了。我知道他说的意思,冷笑了一声,道:“那就祝郑先生身体康健,有幸再来吧。”
白薇的脸一下子变白了。郑昭的话中隐含着有夺取帝都的意思,而我回答他的话也并不是善意,白薇自然听得出来。安乐王呵呵笑了笑道:“郑先生这两年在帝都也当真辛苦,比上次看到可清减了许多。郑先生,回去好生将养将养吧。”
郑昭有读心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自然大得人欢心,安乐王看来也对他青眼有加。郑昭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而且现在也马上就要成为敌人了,我心头突然起了杀意,手不自觉地要摸向腰刀。但还没摸到,却觉得两道灼热的目光直射过来。
那是白薇的目光。我说不出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似乎有几分乞求,也似乎有几分哀婉。看着她的目光,我的心忽地一软,想要干掉郑昭的心思一下就打消了。
郑昭现在虽然读不出我的心思,但我的性格也已经被他摸透了。有白薇在他身边,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他下手。我道:“是啊,郑先生劳心太甚,还是休息一阵。”
郑昭忽地笑了笑,道:“楚将军也是啊。好在如今两国团结一致,胜利指日可待。等到天下太平之日,晚生可要再来叨扰王爷一杯酒了。”
这一桌酒,我实在吃得不是滋味。好在这也是安乐王的一次不正式家宴,算是为郑昭饯行的,时间并不太久,送走郑昭夫妻时,白薇又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说话。安乐王对郑昭当真极其尊重,甚至要送他出门。
她终于还是走了。我跟在安乐王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茫然若失。干掉郑昭一定会引起同盟破裂,现在文侯也一定不会同意,帝国与共和军的同盟就是郑昭的护身符。现在同盟已经临近尽头,郑昭这等人物自然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当然要准备离开,让我失望的是白薇仍然跟着郑昭走了。郑昭并没有对她如何管制,但她在帝都一直不来见我,说明在她心目中,郑昭的分量还是要比我重得多。我现在担心的倒是郑昭走不走得成,在文侯心目中,郑昭这等人若不能为己所用,便不能留在世上了。
“楚将军,你好像和郑先生不是太熟啊?”
小王子忽然在我身边轻声说道。我扭过头,干笑了笑道:“认识挺早的,不过他是共和军的人,以前有过一点不愉快。”
小王子舒了口气,道:“他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啊,还是他特意提出要你作陪的。”
我苦笑了一下。郑昭让我作陪,无非就是要想确认我是不是在窃听他的机密而已。但我心中却不由一动,他在安乐王跟前对我赞不绝口,自是读得安乐王心思,投其所好而已,那就说明安乐王对我已经视若家人了。我心中忽地一酸,看着这个老人的背影。对于我来说,他仅仅是帝国一个无能的王爷而已,而且郡主去世时,他曾迁怒于两个家医不得力,将他们砍了。我最痛恨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虽然表面上从来不敢不尊重,但背地里也从来没有真个看得起他过。直到现在,我才觉得心中有愧,自己有些对不起这个老人。
他毕竟是郡主的父亲啊。
郑昭此时已经要上车了。他正在向安乐王行尊礼,说着客套话,我和小王子走过去时,郑昭抬起头,满面春风地道:“楚将军,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能重逢,楚将军也请多多保重。”
我看着他,忽然道:“恐怕,马上在高鹫城就能与郑先生重逢了吧。”
小王子大吃一惊,插嘴道:“楚将军,真的么?”
我看着郑昭,道:“郑先生应该知道吧。”
我这样说,其实是表示了我不想和文侯一样瞒着他,另一方面也是表示他们的行动同样瞒不过我。郑昭显然没料到我居然会说得那么露骨,有点尴尬地道:“应该是吧。王爷,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晚生告辞了。”
安乐王道:“郑先生这就要走啊?纵不能送君千里,总要再送你一程的。”
安乐王也不是什么礼贤下士的人,居然对郑昭如此礼遇,当真让我大感意外。他叫过自己的座车,与郑昭同车而行,大概在送他回去的路上还想再聊一阵。等他们出了门,小王子叹了口气,道:“父王真器重郑先生,连人都变了个样子。”
我心中忽地一动,小王子的话触动了我心底什么。我道:“王爷以前不这样么?”
“父王向来看不起这些文士的。”小王子咂了下嘴,“楚将军,他对你也没那么器重。只有以前可娜老师走时,父王才送她到大门口。”
我依稀还记得那可娜老师曾是郡主的西席,大概是个很让安乐王心折的女子。安乐王自己没什么了不起,但是看来很能尊重有才能的人。只是我总觉得小王子的话有些什么地方不对,顺口道:“那有什么不对?”
小王子道:“父王以前出门,总要唠叨个半天,这回一句也不说就走了。哈,楚将军,我们来比枪吧。”
小王子本是无心之语,但我的心头忽地像有根针刺了一下,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郑昭现在不敢对我施术,但他对安乐王和小王子却仍然可以的,安乐王的行径与平常大为不同,很有可能是中了他的摄心术。只是郑昭的摄心术显然又进了一层,以前中了他的摄心术,形如行尸走肉,大不一样,但现在安乐王谈吐举动与平常没有太大的不同,以至于我一直没想到。
小王子大概见我面色有异,奇道:“楚将军,怎么了?”
我道:“郑昭会不会想绑架王爷?”
小王子“哧”一声笑了起来,道:“他绑架父王有什么用。再说陈超航带着家兵跟着,真要绑架还不知是谁绑谁呢。”
小王子并不知道郑昭的本领,但他所说也有道理。安乐王虽是宗室之首,但向来不干涉军政两方之权,郑昭绑架了他也毫无用处。我沉吟了一下,道:“郑昭以前与王爷交往很多吗?”
小王子道:“倒也不太多,只是父王很是欣赏他。不过以前顶多送出书房,这回他走得那么急,居然连夜回五羊城,父王才送他到城门吧。”
我脑海中像是有个炸雷炸响,失声叫道:“他连夜回去?”
小王子道:“是啊。原来你不知道啊?”
我一直以为郑昭总要过几天才回去,不然今天也不会来赴宴了。直到现在才算明白,这一切都是郑昭的欲擒故纵之计。他故意前来赴安乐王之宴,这等消息自然也在文侯的耳目之中,文侯多半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即使文侯有所准备,但郑昭拉上安乐王,除非文侯能请动帝君挡驾,否则谁都不敢阻拦。郑昭这条脱身之计丝丝入扣,叫上我的真正目的也并不仅仅如我先前所想的是为了证实我在怀疑他们,更主要的是拴住我,不让我向文侯告密。整个帝都,郑昭唯一不能读出的就是我的心思了。只要保证我没有受文侯之命来干掉他,那么不管是谁过来对郑昭不利,他都能预先知道。而在郑昭的想法中,文侯要拦住他,肯定会派我这个他读不出心思的人出马,绑住我的手脚,就足以保证文侯不会向他下手。
郑昭虽然聪明,但这计策一石二鸟,我不相信他想得出来,更有可能是那个南武公子想出来的。当初丁亨利大赞南武公子是人中龙凤,我心中很不服气,现在却不得不佩服此人。
我笑了笑,道:“是不知道。既然他要走了,那我也得去南门口看看,为他送行了。小殿下,你在家休息吧。不管郑昭有什么主意,反正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小王子摇了摇头,道:“楚将军,你想得也太多了。”他对我向来言听计从,唯唯诺诺,但我说的话实在太不可思议,让他也无法相信了。我叫过在一边休息的冯奇,正要走,小王子忽道:“楚将军,你和郑先生说马上要在高鹫城见面,那我们地军团又要出发远征么?
我已跳上了马,道:“也许是吧。小殿下,你好好练枪,过些天有个狄人少年武士也要到地军团来。”
小王子眼中一下子亮了起来,道:“狄人?他的枪法好不好?”
我顺口道:“很好的。”扭头对冯奇道,“冯兄,快去追上王爷的人马。”
冯奇没说什么,与我并马出门。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却未到禁夜之时,街上人已经少了,郑昭和安乐王的队伍走得并不很远,我们只追了一会儿,便已看到前面浩浩荡荡一片人。我道:“冯兄,你别靠近。”自己催了一下马,追上前去,叫道:“王爷!王爷!”
那队伍后面有个人闻声转过头来,一见我,叫道:“楚将军!你怎么也来了?”
那正是陈超航。我道:“我也来送送郑先生。”
此时前面的车也闻声停了下来,最前一辆的车帘撩开了,安乐王探出头来,道:“楚休红么?”
见到安乐王的样子,我的心才算定了下来,但也证实了我的猜测。郑昭并不是要绑架安乐王,只是想让安乐王送他出城。
我在车前下马跪下,道:“王爷,末将也来为郑先生送行。”
安乐王微微一笑,道:“难得你有心。上车来吧。”
安乐王推开车门,我跨了上去,安乐王对面正是郑昭坐着。我上来时,他眼中有些闪烁不定,准是我追上来让他大吃一惊。只是他读不出我的心思,多半不知道我早就已在文侯跟前失宠了。我心中暗笑,拱了拱手道:“郑先生。”
郑昭眼里闪过一丝惊惧,勉强笑了笑道:“多谢楚将军厚爱。”我这般突如其来地追上来,纵然他智珠在握,也会担心我是不是受文侯临时之命紧急捉拿他回去。我道:“郑先生原来要连夜赶回五羊城,小将先前不知,尚有与郑兄盘桓数日之心,未曾想草草别过,实是不敬之至。”
郑昭这时倒平静下来,道:“在下在帝都颇招人忌,自不敢招摇,何况拙荆归乡心切,还望楚将军见谅。”
他突然说起白薇,我心头又是一痛。他这样说,多半是认定我奉文侯之命不顾一切来对付他了,想让我看在白薇面上放过他一马。只是他对安乐王使了摄心术,让我大为愤怒。我笑了笑道:“郑兄学究天人,小将仰慕之极,实想再请教数日。”
郑昭的脸一下白了。在他听来,我说的这话已经是承认要对付他了。他低头不语,安乐王在一边忽然道:“郑先生,楚休红也是一片好意,不知是否可以再留数日?”
安乐王这样一说,我已明白郑昭并没有对他用摄心术了。看来郑昭确实是大得安乐王欢心,以至于肯送到城门口。想通这一点,我对郑昭的愤怒一下子便消失了。郑昭咬了咬牙,抬起头道:“既蒙楚将军错爱,晚生不敢贸然相别。只是拙荆急着回乡,只好让她先走了。”
听他愿意留下来,只是要让白薇走,我心中更是一软,道:“郑兄伉俪情深,令人称羡。小将不敢如此不通情理,令郑兄受拆鸾之苦。”
郑昭长舒一口气,长长一躬身,道:“多谢楚兄。”
此时已经到了城门口了。门官高声喝道:“是什么人?城门已闭……”话未说完,陈超航已然喝道:“我家安乐王爷出城送客,快快开门!”
陈超航这人有点狗仗人势,这两句喝得中气十足,比那门官更有威势。果然那门官的声音一下哑了,过了一阵,只听外面有个人道:“末将康宗佐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死罪死罪。”
帝都的王公国戚向来都是无法无天的,加上帝君兄弟多,即位后帝都更是多出一大批王爷。这些王爷别的用没有,就会发威。这些王爷在天保年间作为皇子,不少受封为一字王,如今帝君即位,他们的一字王保不住,成了二字王。王号里的字加多了,却更不值钱,加上文侯的新政大大减少他们的俸禄,这些王爷的脾气大多不好,前不久刚出了一件事,帝君的四弟静海王,以前的信王,因为在一个酒楼里跟人呕气,就叫了一帮家人把那酒楼砸了个精光,在金吾卫过来弹压时,静海王还大打出手,将金吾卫也打伤。这事闹得民怨很大,文侯要对静海王治罪,帝君则因为这个弟弟与他关系不错,只让他闭门思过,夺禄一年,轻轻放过了。事后帝君下诏让这些兄弟注意言行,不得再做出格的事。说来好笑,我名义上是安乐王府郡马,帝君对王亲国戚下的诏书居然也给我下了一份,我才得知这事,但在民间那些王爷名声已坏,人人见了都怕,这个康宗佐大概已被吓惨了,抱了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
看来,南宫闻礼现在改革吏制是自下而上,实在有点本末倒置。吏制清平,决不是汰去冗员,提拔能吏就能树立起来的。上行下效,如果上面尽是一些无耻之徒,那有什么资格要求下面的官吏清廉正直?
我不禁看了看郑昭,心里突然间极其悲哀。不论共和军是不是说的一套做的一套,那些“以人为尚”、“以民为本”有没有成为事实,至少共和军还做一些表面文章,而帝国却连这种表面文章都没有,制造出来的只有尊王团一类的愚民。
郑昭这时倒没有注意我,只是向安乐王行了一礼,道:“王爷,晚生此去,不知何时复返。王爷大恩,晚生他日有缘再见王爷之时方能图报。”
他向安乐王行了一礼,忽然转过头,道:“楚兄,在下也将告辞,多谢楚兄相送之情。”
现在到底该不该让他走?我心里又有些犹豫。让他回去自是放虎归山,但他一直在努力弥合帝国与共和军之间的裂缝,两方的盟约也是他全力支持才得以订立。何况他的本事虽然神奇,在战阵上却毫无用处,对战事根本没有影响,如果文侯想杀了他,只不过是因为在这个人面前他不能保留自己的秘密吧。现在帝国与共和军的同盟即将破裂,错并不在他们这一方,我就算拿下他,无非是讨得文侯的欢心,别的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小声道:“郑兄,我再送你最后几步。”
下了车,我与他都上了马。向前走了一程,郑昭微微一笑,道:“楚兄,多谢成全。”
我不再和他打机锋了,将手按在刀上,小声道:“郑兄,你这般一走,是不是帝国与共和军又要势不两立了?”
郑昭怔了怔,忽然叹道:“楚兄,我再假装不知,那是看不起你了。”他抬起头,看着我,低低道:“共和军与帝国的战争,已是迫在眉睫。”
我苦笑了一下,道:“难道没有挽救的余地么?”
郑昭微微一笑,道:“你也该知道,文侯大人随时都会对我们下手。这同盟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楚兄聪明人,难道真信有同舟共济,坦荡无私之事么?”
他见我又要说什么,笑了笑道:“郑某定下这条脱身之计,虽然自信瞒得过文侯大人,只怕瞒不过楚兄你。但楚兄看来也不曾想到,在下以身为饵,丁将军他们早已出城了。文侯之网虽密,但未撒之前,犹是沧海一片。”
我又苦笑了一下,道:“确实。我该向文侯大人进言,说丁亨利才是该留下来的,你对战事没什么影响。”
郑昭的脸上更是笑得高深莫测,摇了摇头道:“楚兄若是这等人物,我早就束手就擒了。只是楚兄真是这等人物,恐怕楚兄自己早已身首异处。”
他的话虽然很有点玄妙,但我已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在五羊城丁亨利送我回来,就算我看破了郑昭的脱身之计,现在仍然无法去对付丁亨利。而我如果真是这等不择手段的人物,恐怕文侯就是第一个容不得我的人了。
我道:“郑兄,你想过没有,也许帝国与共和军仍有修好的余地。”
郑昭想了想,道:“恐怕没有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苍生苦难,不知伊于胡底。”
“也许有的。”我想说,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白薇的声音:“楚休红!”
我转过头。白薇也骑在一匹马上,看来她与郑昭准备轻身而退。她一脸惊愕,眼中却不知是什么神情。我的心头又是一痛,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郑夫人,一路走好。”
白薇想说什么,便还是没有说。看着他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我不禁长叹了一声。
郑昭还是对安乐王用了摄心术。在他下车时,我突然提出要下车送他,照理安乐王肯定要说两句的,但安乐王一声不吭,显然就是中了摄心术了。可是当初想到他对安乐王施摄心术时的愤怒已经荡然无存,耳边回响的总是他最后一句话:“苍生苦难,不知伊于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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