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右手紧紧地握着百辟刀。这一刀我占了上风,已不再有刚才那种心惊胆战的感觉了。他虽然剑术诡秘莫测,可我也未必不是没有胜机。我叫道:“来吧!”
我本无意杀人,甚至不想和他打斗,可这人欺人太甚,我也不禁恼怒。如果刚才我出手缓一缓,只怕已被他一剑穿心而过了。我握住了刀,已决心好好与他斗一斗。
哪知我刚喊出一句,才一抬头,眼角看见了他的样子,不由一呆,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本来一身长衫,飘飘欲仙,现在浑身溅湿了,衣服粘在身上,很见狼狈,不过这些都没什么古怪,好笑是他的样子。他尖嘴猴腮,一脸的短胡子,两颗大门牙正龇在外面,眼里还是一副凶相。只是配着这一副猥琐的样子,他那种凶狠平添了几分可笑。
怪不得他要用斗笠来遮住吧。他的样子不能算很丑,可怎么看都怎么好笑,根本不象个武士。我明知实在不该这么大笑,可看着他的样子,实在好笑。
他本来正凶狠地看着我,作势要扑过来,一见我这么大笑,忽地一怔,忙不迭地用左手掩住脸,但马上又放了下来。想必他也知道,我已经看见了他的样子,要遮也遮不住了。
我正笑得肚子痛,忽然见他身影一闪,眼前又是一花,脸上感到有点寒意。我吃了一惊,此时笑也笑不出来了。尽管他样子长得那么可笑,可他的剑术却的确不是玩的,我全神贯注也未必能挡得住他的一剑,不用说现在笑得都站不起来。
我甚至不曾看得一眼,百辟刀已在面前舞了个刀花,人疾退一步。他居高临下,即使力量不及我,但有高度的优势,我也不能小看他这一剑的力量。
刚退得一步,却听得刀身上象被暴雨打中一般,“噼噼啪啪”地连响了十几响。百辟刀本挡住了我的面门,有这种声音,那自是他的剑尖击在百辟刀上的声音。我也知道他的剑术高超之极,可没想到高超到这等地步。本来我以为自己纵然与他相比有所不及,现在却又开始隐隐地害怕。
这一连串的攻势极快,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剑势,只能凭本能将百辟刀舞在面前。大概他对我恨之入骨,非要一剑刺中我的舌头不可,所以剑剑都对着我头部刺来。如果他刺的是我前胸,我不知道我能闪开他几剑。
我边挡边退,心中暗暗叫苦。刚才觉得他的相貌可笑,现在哪里还笑得出来。可是每退一步,他的剑势却丝毫不减,好象粘在我身上一样跟了过来。过了五六步,只觉脚下已更加软了,忽然脚一崴,脚尖象绊在一根木头上,人一下摔倒。
我是退到了河边了吧。河水得雨水之助,水势大涨,河面已阔了两倍。这河滩本来就是又烂又软,如今被雨水一泡,更是立不住人了。我摔倒的同时,他的剑终于透过百辟刀的防御,一剑透刀光而入,正从我耳边刺过。
如过不是恰好我摔倒,这一剑便正好刺穿我的头颅了。
我又惊又怕,心知他是必定要取我性命。虽然这一剑我凭运气闪过,但现在我正摔倒在地,若他再发一剑,我哪里还闪得掉?可地上又是烂泥,我想爬起来也困难。我伸手一按,只觉泥里象是有一段粗糙之极的烂木头。
天无绝人之路啊,我正要按着那木头翻身跃起,他已将剑收回,忽然嘴角略略一抽动,似乎冷笑了笑,一剑又向我刺来。这时,我刚支撑起半个身子,哪里来得及。
我是完了么?
河边,支着不少巨木。这些是几百年前造船厂工棚的柱子了,经过这几百年风吹雨打,已变成坚如磐石。将我绊得那段粗糙的烂木大概也是段倒伏的柱子。当年大帝在文当县造船出发,这里也曾发生过战斗,那些开国的士卒也有不少丧生于此。我死在这儿,也算死得其所吧。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只觉左手下有一股大力传来,那根烂木头忽然从泥里抬了起来。那副样子,仿佛烂泥下有个巨人突然间要破土而出。我还不知怎么一回事,只觉身体一轻,人一下被抛了起来。
是地震么?
我听人说过,每七代帝君时,帝国五省土地大震。那次地震死人三万,清虚吐纳派的祖庭凌虚宫便是那次被彻底摧毁。不过,我记得当初听说地震时“地动山摇,日月无光”,这回倒没有这等异象,周围还是月白风清。
这一抛的力量相当大,不过好在我本来便是准备跳起来,所以人不曾失去平衡。只是没想到有这等大力,我被抛得离地足有七八尺,正向河中飞去。
我的水性不算很强,掉进水里虽然也不至于会淹死,爬上岸后体力却肯定要打个折扣。我看得清楚,我正向一根立在水中的柱子飞去,一到那柱子边上,我伸出左手,向柱子顶端抓去。手掌刚碰到冰冷粗糙的木头,登时一用力,人一下贴在柱子,两腿一下盘住。
当初为了夺取沈西平首级,我潜入蛇人营中,对着那么多蛇人,依靠旗杆的地形之利,我仍是稳占上风。如今这柱子是在水中,我更是处于有利地形了。我心神一定,右手也抽回来,一直抓在手里的百辟刀也终于插进刀鞘。
在这柱子顶上,到底怎么才能逃开,现在我也不去多想了。至少,目前我没有了性命之忧。
刚定了定神,正好听得那人道:“好本事!”
他的话音里也有点惊愕。我不由有点好笑,他大概以为是我自己能跳那么高吧。
哪知他话音刚落,却听得河岸的烂泥里一阵怪吼,一个黑糊糊的影子忽然从泥中跳了出来。
蛇人!
尽管知道蛇人军还远,但我还是浑身一凛,冷汗直冒。
那是个长长的影子,但我马上知道那不是蛇人了。那比蛇人短了很多,蛇人一般总有一丈三四尺长,而这个影子只有六尺多,比蛇人要短一半。而且蛇人没有脚,而这影子除了一根尾巴以外,还有两只脚。
那是鼍龙。
真的龙谁也没见过,但鼍龙听说江海边上常有,只是还不曾见过有这般长大的。即使离那鼍龙已有两丈余远,我还是一阵心悸。
刚才绊倒我的,并不是烂木头,竟然是这条鼍龙。这鼍龙在泥里大概正睡得香,被我又踩又按,醒了过来了。
那人准也吓了一大跳。鼍龙的样子本来就可怖之极,加上从泥水里钻出来,更是怪异莫名。他甚至有点呆呆地站着,动也不动,忽然,“呼”地一声,他大叫一声,人已一跃而起。
他跳得没我高,只有四五尺。但那是泥地里,他也是完全以自身的力量跳起来的。他刚跳起,那条鼍龙的尾巴已扫过他刚才站立的地上,正砸在泥地上,砸出一大片水花。
刚才鼍龙的尾巴如果砸中他,只怕他要脑浆崩裂了。他的本领的确极其出色,我不禁长叹了一声。
我能在他剑下左支右绌地坚持了半天,一半是我运气好,另一半是他没出全力吧。
他跃在空中,手中的剑一闪而过,却见那条鼍龙发出了一声吼叫,头上冒出血来。这人一剑,砍开了那鼍龙的外皮了。
鼍龙的皮极其坚硬,我曾见过军中陈列的鼍龙盾,坚硬得不逊于铁石。这人一剑能将鼍龙的皮砍开,实在是了不起。我即使是在离他两三丈远的柱子顶上,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
照这样子,我即使能逃脱他的剑下,也不知怎么能逃出这条鼍龙。
这条鼍龙受伤之下,在泥水里猛地一滚。近岸的河水几乎象煮沸了一般,泥水四处飞溅。那人在一片泥水中,已借了这一剑之力,人向岸上跃去。
谁知他还在半空中时,忽然在泥水中又跳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又是一条鼍龙!
这条鼍龙没有方才的大,却更加灵活,从泥水中一跃而起,已一口咬住了他。我只听得他发出了一声惨叫,那把剑也直直地飞起,身体已被那条鼍龙拖进了泥水里,那声惨叫也只叫出一半。
“当”一声,剑落在了河岸的硬地上。刚才还很平静的河滩登时血水滚滚,两条鼍龙在泥水中翻翻滚滚,将河水也搅得浑浊一片。这个人在这两条鼍龙的争抢中,只怕连块肉渣也剩不下来。
说也奇怪,在和那人舍生忘死地搏斗时,他的死活根本不是我会想的。可现在见他这样死法,我不禁一阵心酸。
此人本领之高,如果投身帝国军,官职一定在我之上。这样一个人,却连名字也没留下,甚至连一点痕迹也留不下来,就在世界上消失了。
我盘在柱子下,大气都不敢出。那两条鼍龙在泥水打斗一番后终于停了下来,河水也终于渐渐平息。
月光静静地洒下,而河水汤汤而流,水中映着一轮月影,远远望去,似乎就在眼前,又似乎远得无穷无尽。
我紧紧地抱着柱子,生怕睡梦中会滑下来。好在那柱子很是粗糙,倒还不至于出这种事。终于,我闭上了眼,就这么抱着柱子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得有人在喊我。我睁开眼,却觉阳光象千万柄小刀刺入眼来,我都睁不开。醒过来时我都忘了我是在什么地方了,这时正听得吴万龄在大声道:“统领!楚将军!你在哪儿?”
我伸长脖子,叫道:“我在这儿!”
听声音,他们并不远。昨晚一番打斗,其实离那小屋也不远。我刚喊出,但听得有人急匆匆地奔过来,马上,吴万龄和张龙友的身影出现在那个坡上。
吴万龄一见我,大声道:“谢天谢地!楚将军,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他说罢便要过来,我大声道:“站住!别过来!河里有鼍龙!”
象是证明我的话,一条鼍龙正从河里一跃而起,将一只水鸟拖入水中。吴万龄吓了一大跳,道:“怎么回事?统领,你怎么上去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张龙友道:“吴将军,别说这些了,快把楚将军救回来。”
吴万龄看了看我,道:“楚将军,我去拿绳子。”
那卷绳子也是一路上用树皮之类卷的,捆捆东西还行,要让我用绳子滑过来可不行。我正想说,吴万龄已经走了。过了没多久,他挽着那一卷绳子,拿着一把弓过来了。
吴万龄将绳子绑在一枝箭上,道:“楚将军,小心了。”
这箭也是做起来的,箭头只是将竹枝削尖。吴万龄那枝箭已确断了箭头,对准我一箭射来。他射得不快,射术也不高,好在距离甚近,一箭我捞不到便拉回去再射。射到第三箭上,我终于一把抓住了那箭。
我拉过那根绳子,拉了拉,道:“不行,这绳子不够牢,要是用双股又不够长了。”
吴万龄笑道:“楚将军,这绳子不行,老藤总行了吧。你等我一下,我去砍根老藤来。”
那种老藤在树林中很多,我们也砍过几段当绳子用,足有手臂般粗,相当坚韧。如果是上百年的风干老藤,那和棍子没什么两样了。我拍了拍头,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张龙友抓着那绳子另一头,道:“楚将军,你放心吧。”
吴万龄砍了一大卷老藤回来了。那藤很是沉重,这三四丈长的藤压得他都快站不稳。他将老藤绑在绳子一头,我一点点拉过来,将那老藤在柱子上绑了好几圈,试了试,道:“你们拉住。”
吴万龄道:“放心吧。”
我双手双脚都勾住了这老藤,从一头滑下来。滑过来实在有些心惊胆战,若是从泥水中再跳出那条鼍龙,我实在是必死无疑。
总算谢天谢地,我安然落地。一踩到地上,我只觉得两脚一软,差点摔倒。大概是在柱子上我拼命勾住柱子,将力气都用完了。吴万龄扶住我,道:“将军,你怎么会跑那儿去了?我们醒来不见你,都吓了一大跳。”
我摇了摇头,道:“一言难尽。”
把昨晚的事刚说了一遍,听得他们都有些张口结舌。正说到两条鼍龙将那人拖入泥水中时,我心有余悸,看了看河滩上。早上,却平平静静,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张龙友道:“楚将军,这真是你碰到的么?会不会……”
我有点生气,道:“张先生,你道我会骗你么?”
可是,看着那平静的河滩,连自己也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做梦。可不管怎么说,早上我是在那柱子顶上,这总是事实。
吴万龄忽然道:“楚将军说的全是事实。”
他弯下腰,在一个水洼里摸了摸,摸出一柄剑来。
张龙友惊叫道:“真的!”
他伸手接过剑来看了看。我道:“那人的剑术非常奇诡,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吴万龄道:“统领,你也别太看不起自己了。以统领你的本领,绝不会斗不过他的,至少现在你好端端的,而他已经死了。”
一听他说“好端端的”,我才想起我左肩左臂分别中过一剑。我看了看肩头,幸好血都已止住了。我苦笑道:“我这左肩已经连着被刺中两回了。那帮人,怎么老爱刺我左肩。”
张龙友忽然道:“楚将军,那个人真的自称是‘神’么?”
我道:“是啊。怎么了?”
张龙友忽然脸色一变,喃喃道:“难道……难道……”
我道:“到底怎么了?别吞吞吐吐的。”
张龙友又看了看剑,道:“楚将军,那人只怕是上清丹鼎派旁支的弟子……”
我心头倒是一沉。那人虽不是我杀的,但也间接死在我手上。如果他和张龙友份属同门,我倒有些难以面对张龙友了。张龙友也猜到我的想法,道:“楚将军,你别往心里去,那其实不算我的同门了。”
我道:“是么?那是什么?”
“上清丹鼎派一百多年前是剑丹双修,本来练剑不过为强身健体,但当时有一支一味练剑,不愿在丹鼎上下功夫。那时上清丹鼎派在朝中势大,本以丹鼎得帝君信任,若一味练剑,有违我派主旨。因此,当时上清丹鼎派法师,真归子老师的太师祖泰右真人将这一派逐出了上清丹鼎派。”
“后来呢?”
“后来谁知道,”张龙友又看了看那柄剑道,“反正这一支本来人数就少,逐出上清丹鼎派后就更销声匿迹了。只是,他们用的剑,上清丹鼎派里也用,你看。”
他将那剑放到我眼前,指着剑柄上的一个花纹。那是个圆,当中一根弯曲的线将圆分成两半,一半白一半黑,白的当中却又有个黑点,黑的一半里有个白点。我道:“这不是你们上清丹鼎派的标志么?”
张龙友点了点头,道:“清虚吐纳派和上清丹鼎派同出一源,都用的这个太极图。不过两派用的正好相反,我们黑的在左白的在右,而清虚吐纳派白的在左,黑的在右。这种剑,也只有法统的人才用,因为不适用马上击刺,军中根本不用的。”
我道:“是啊,军中的剑都是双手剑,比这种剑要大而重得多。”
张龙友把剑给我道:“楚将军,你可要小心点。这种剑术在马上没多大用处,可在步下,家师曾说,精于这种剑术,不会逊于军中万夫不挡的大将。”
的确。我想起那人如同电闪雷鸣般的剑术。我在那种剑术下根本没一点还手之力,若不是那鼍龙突然冒出来,我绝逃不过那人剑下的。我接过剑看了看,道:“张先生,这把剑还是你带着吧。”
张龙友道:“可是,没剑鞘啊,我也不好带。”
吴万龄笑道:“张先生,有薛工正在,你怕什么?他虽然没多大力气,做个剑鞘,那是容易之极的事。”
回到小屋中,一见我进来,薛文亦和几个女子都露出笑意。
这些天,相濡以沫,我们也更接近了。我看见她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欣慰,心头一阵温暖,几乎有点想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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