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苦笑。高鹫城以前可是南疆重镇,号称“天南第一繁华”,吃喝玩乐,什么没有?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是因为我们的原因?守着这么个残破之城,实在也无必要。剩下的五万城民,武侯也放他们一条生路了。
我道:“正式命令马上就会下来,你让弟兄们早点备好。”
这般退走,自算不得全功,甚至有点灰溜溜败北的意思,武侯回到帝京,只怕也寝食难安。但至少十万大军,有九万安然回去,除了于他声名有损外,却没别的可指责的。
回到帐中,白薇和紫蓼已等候在一边。我道:“来,帮我穿上战甲。”
撤退时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也只能穿着战甲,以备蛇人的攻击。因为左臂打着绷带,一个人穿战甲实在太不方便,要没她们帮忙,我只怕得束手无策。
等她们帮我穿好战甲,我对她们道:“要班师了,你们愿意和我回帝都么?”
她们看看我,眼里一阵惊慌,不知我这话是什么意思。的确,她们算我的侍妾了,不带走她们难道是要把她们就地杀掉么?有不少帝国军士兵便是嫌俘来的女子不好带,一杀了之。
我道:“我是问你,你们在这儿还有什么可以投奔的亲戚么?”
她们对视了一下,半晌,白薇嚅嚅道:“我们在五羊城还有一个舅舅。”
五羊城也是南疆的名城,不过离这儿有三百里,城中商人极多,有“五羊万商”之称。因为和远域那些客商交往得多,民风好利,其它什么也不管,京都人说起南边那种贪利忘义的小人,总是拿五羊城来当例子。帝君允许他们自治,每年上交租税。这次苍月公反叛,五羊城却一直保持中立,不曾加入反叛。武侯发兵曾经过那儿,五羊城主也曾为我们补充辎重,算是重归帝国统治,全城除了多了些灾民,治安有点不好,倒没受什么影响。可是我们班师并不经过五羊城了,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送她们去。
我叹了口气,道:“附近没有亲戚了?”
这话一出口,我也知道自己说得没道理。高鹫城里已经残破不堪,边上的村落也一扫而空,方圆百里,已无人烟,就算她们有亲戚,也找不到了。
白薇忽道:“将军,你真要放我们走?”
我道:“怎么不真。你们还怕我骗你?”
紫蓼忽然眼中流下泪水,哽咽道:“将军,你……”
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我心头也一疼,脸上却笑道:“哭什么,难道你们还舍不得我么?我可是你们的仇人,说不定你在这城里的亲戚朋友就是被我杀掉的,不恨我么?”
白薇叹了口气,道:“那也不能怪你的。”
我一阵哑然,半晌,也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收拾一下吧。一有机会,我马上送你们去五羊城。”
白薇道:“将军,你真要放我们走,就给我们一辆车吧,我们自己走。”
我看了看她,她面上已无那种逆来顺受的神色,此时眼中神采奕奕。这时,我却有点失望,她好象求之不得想离开我。尽管我想让她们走,可她高兴成这样,急不可奈的样子,总让我不舒服。
我道:“你们会赶车么?”
紫蓼道:“姐姐会骑马。”
我苦笑了一下,道:“好吧,我给你们安排一下车马,你们备一点粮食,换上男子的衣服,马上就走。”
※※※
车马辎重营里有不少。我带着她们到了中军,让她们在辎重营门口候着,德洋正好在点战俘,我跳下马向他走去。
那些都是俘来的工匠。每次破城,工匠和年轻女子不杀,都带回帝都。这次破高鹫城,捉到的工匠有三四千人,比辎重营的人还多一些。德洋正拿着帛册点名,把工匠按行业分开。其中有好几百造酒匠,回到帝都,也够开几个大酒坊了。罗经纬的后军已在陆续撤离。每撤一万人便要耗去几个时辰,后军撤完天也快黑了,紧接着便是德洋的辎重营。辎重营不比后军,后军战斗力虽差,终是打仗的队伍,动作终是快的,辎重营却杂七杂八的事情多,俘来的女子有一些要弃掉,工匠却只要没生病全都带回京都去。这几千个工匠和一两千女子,便够他忙的。武侯所谓的要等陆经渔一日,那本也要耗一日的时间才能撤完。
我见他正点得忙,叫道:“德大人,忙啊。”他回过头,一见是我,笑道:“楚将军,你来了。辎重营再过两个时辰便得出发,你也知道,辎重营可不比罗将军的后军,说走就走的。你不也去准备一下么?”
我道:“正要准备,要问你讨辆车。坐人的,不用太大,两个人坐便够了。”
德洋道:“好办。”他喊过一个辎重营的士兵过来,道:“小朱,你给楚将军找辆车。”
那个小朱我还记得就是和张龙友住一块的那个。他去牵了匹马出来,后头挂着辆车,道:“楚将军,这行么?”
这辆车不大,本来是装货的,腾出来后坐两个人倒绰绰有余。我道:“行。德大人,方不方便?”
德洋把名册交给边上一个士兵,道:“粮草已经用掉大半,连五羊城里征来的粮草也用得差不多,空出不少车来了。楚将军有那么多东西么?”
我也不好说是为了送白薇紫蓼去五羊城,只是含糊答应了一句。辞别了他,带着我的马,赶着车出来。
天还没黑,辎重营里乱成一片。我对正东张西望的她们道:“好了,你们走吧,干粮备好了么?”
干粮当然仍是那种干硬的大饼,吃是不好吃,总可以充饥。这儿去五羊车如果快马疾赶,也要一天多路程,她们坐车去,只怕得两三天。白薇道:“已经准备好了。”
她拿了一小包,我接过来看了看,里面只有三块大饼。我从身边的干粮袋里取出一块来放进去,道:“备多点。虽然不好吃,可还得吃。走吧。”
走出门,我跳上马,向城东走去。白薇赶着马,却很是熟练,想必过去骑过不少次马。一路上马车辚辚而行,穿过了一片断垣残壁。身后的中军营地里,仍是喧哗不已。
忽然,坐在后头的紫蓼“呀”一声叫了起来,我也吃了一惊,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却见她面无血色,指着一边一堆碎瓦中。我带马过去,却见在砖瓦中,一具女尸仰天卧着,身上带着刀痕。看样子,也是刚死的。大概是哪个人嫌这女俘不好,带着又不便,弄到这儿杀了。
我看着这女尸。她眼还睁着,目光里还带着恐惧,似是死了仍然在害怕。我叹了口气,伸出手,将她的眼合上了。
对于她,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事了。
我把马带回来,道:“走吧。”
紫蓼已说不出话来,白薇却依然很平静地驾着车。这姐妹俩,大概白薇只比紫蓼大一小会吧,性格却大大的不同。金千石把她们送给我,可能也是不喜欢白薇那么刚强的性格,要杀了她却又不太舍得,所以干脆做个人情送给我吧。
车也不慢,过了一程,便到了东门。东门现在是卜武主持,但陆经渔所统一军,就比另一军好多了。尽管也有点乱,没象中军那么开了锅似的吵,门口也仍有人在站岗。我一到门口,已经挤了一大批被俘的城民,正鱼贯出城,每一个正接受检查,只准带些少量财物和干粮。我正听到一个士兵喝道:“站住!是什么人?”
我带住马,道:“龙鳞军统领楚休红,何中大人在不在?”
那士兵道:“是楚将军?把腰牌拿出来。”
我苦笑了一下。这士兵很是无礼,大约是当初我领人来捉拿陆经渔,让他们怀恨在心了。我跳下马,摸出腰牌,道:“请看吧。”
这腰牌还是新的,旧腰牌已经上缴,这块新的腰牌做得很仓促。那士兵看上看下,倒看不出什么来。他瞄着车上的白薇紫蓼道:“他们是什么人?”
我道:“是我的侍妾。送她去舅舅家。”
那士兵道:“待我去请示何大人,你等着。”
他走了进去,另一个士兵面无表情,仍直立不动。里面,也时而有人在争吵,大概也是分得不匀吧。就算是陆经渔的部队,屠城时也一样杀人取财,最多有纪律些而已。
过了一会,却听得有人道:“是楚将军啊,请进请进。”
我行了一礼,道:“何将军,我想送我的侍妾去五羊城,请何将军方便。”
何中看了看车上的白薇紫蓼,道:“她们都是女子?一路方便么?”
我一怔,不觉看了看她们。她们虽然穿着男子衣服,便还是一眼便看出是女子。现在城中放出了五万城民,这些人本来也是良民,在城中,自不敢有什么异动,一旦出城,天知道会做出些什么来。她们坐着马车,只怕一出城便会遭人抢。若不是何中提醒,我都没想到这些。
白薇道:“将军,请不用为我们担心,人生有命,生死在天。”
她的脸上还是一副平静之极的样子。何中倒吃了一惊,道:“你们不怕么?”
白薇道:“当然怕,但总还有点希望。”
何中点了点头,道:“好吧。我叫人送你们先出去。等等。”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到边上一个营帐中。我不知他要做些什么,耐着性子等着。一会儿,他捧着一个小包出来,道:“两位小姐,你们要是能到五羊城,请把这东西代我交给城主好么?”
何中和五羊城的城主还有联系?但此时我也不愿多想,白薇道:“好的,一定为将军办到。”
何中笑了笑,道:“如果到不了也没关系。”他拉开小包,里面却是一块玉佩和两柄腰刀。他道:“这两柄腰刀给你们防身,这块玉佩就请你们交给城主吧。”
白薇接了过来,我向何中单手行了一礼,道:“多谢。”
送了她们出去,却见城外已是一片逃出去的城民。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时而有几个发出几声干哭,也许是终日担惊受怕,终于看到生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他们,我也不禁百感交集。若不是蛇人,只怕他们没几个人能逃走,这么一想,他们倒该感谢蛇人了。
东门外过了护城河有一条大路,本是直通五羊城的官道。这条官道因为失修,有点坑坑凹凹的,马车在上面也有点颠簸,紫蓼有点不好受,白薇却仍是不动声色。
走了一程,路上的灾民已少了,只是零星几个。马车虽慢,也比这批饿昏头的灾民走得快。我带住马,道:“我得回去了,保重。”
和她们不过相处了一天多一些,本不该有什么惜别之情。我带转马头,忽然听得白薇道:“将军!等等!”
我带住马,只见她跳下车直向我跑过来。我跳下马,道:“还有什么事?”
她跑到我跟前,忽然揽住我的头在我唇上一吻,脸一红,却又跑了回去,一言不发。一上车,便打马疾行,那辆马车被她赶得哗哗作响,也不知颠得车里的紫蓼成了个什么模样。
我伸出手指摸了摸嘴唇。唇上,似犹有她的口脂余香,刚才她那柔软的嘴唇虽然只是极快地一点,却仿佛在我嘴上留下了一个印记。那辆马车也越行越快,终于转过一个拐角,被一带树林遮住了,再看不到。
走好吧。
我默默地说着。那条路上她们不知还会碰到什么艰险,只希望她们能平安到达五羊城。
回到城中,东门仍挤了不少城民。五万人要出城,便是冲出去也要好一会,不用说这般一个个走了。我带着马,又自东门向西门走去。
当初,城中数十万人家,到处是曲曲折折的巷子,从东门到西门也得好一会,现在却都成了一片瓦砾,直通过去,便是近了许多了。
城中心是国民广场,边上便是中军营帐。广场中心本是用方方正正的大青石块铺成的,每块青石都足有六尺见方,按理,另外几大城池中类似的广场都叫帝国广场,第一代苍月公筑城后却起名叫国民广场,那也预示着后来的反叛吧。这广场号称天南第一,大石板每块都有半尺厚,磨得光可鉴人,便是帝都也没那么好的石板。如今这些大石块都被烧得斑斑驳驳,有些也已被烧裂了,这些日来,不知在这里焚烧了多少死尸。真佩服中军,边上那种焦臭味,他们居然还能呆得下。
肩头一阵奇痒,让人几乎忍受不了。叶台说过,伤口愈合,会有一阵痒,那么现在正在愈合吧?他的医术当真神奇,我受此伤不过两天,居然这么快便愈合了。腿上受到的那条刀伤本是皮外伤,他只是浅浅包扎一下,现在拆掉了,也不过两天,结的痂都快掉了,除了在腿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疤外,没什么后遗症。
有叶台这样的医官,这次与共和军一战,才会以如此小的损失取得那么大成果吧。我胡乱想着,这时,只觉得脸边一凉,颊上有点湿漉漉的。
是我的泪水么?
我摸了把脸,掌心有点湿,但我知道那绝不会是泪水。白薇最后的那一吻也的确有些让我心动,但没感动到那种程度,对于她来说,也并不是依依不舍,而是感激而已。毕竟,我是攻破了高鹫城的帝国军一员。
是下雨了。
我的身体都猛地一震。南疆开始要进入雨季,那么,本来定好的退兵时用火墙阻挡的战术便不能用。何况,若此时蛇人攻击,那该如何是好?
几乎是同时,城中四处发出了呼喊,当中夹着人们声嘶力竭地叫声:“蛇人来了!”
蛇人攻城,至今也有好多次了。但这一次却象是已到末日,四处都传来地震一般的震动,带着人们的哭叫。中军营中,几支正在营房休息的部队也冲了出去。中军分前锋、锐步、铁壁、铜城、虎尾五营,前锋营最为精锐,步兵中锐步营最强,以前攻击时这两支部队总是冲锋在前,现在这两支最强的部队已经都减员一半,战斗力大损,也只能依靠另三营充当主力军了。今天轮到的是铜城营休息,从营中冲出来的步兵一个个甲衣不整,大概也正在整理抢夺来的财物。我加了一鞭,穿过他们,冲向西城。
蛇人已经三天未攻城了。尽管锐步营在空中火攻失败,肯定也让蛇人有点胆寒,万料不到我们被围居然还敢攻出城来。这一次,蛇人一定也发现下雨了,抓住了这个良机,又发起了进攻。
刚跑到西门,却见城头下聚集了一批批士兵,正依次上城。金千石正点着人马,一见我,叫道:“楚统领回来了!”
龙鳞军中不少人还没见过我,这时,他们都一下跪倒在地,道:“楚统领。”
如果我没有夺回沈西平的头颅,这批桀骜不驯的士兵也肯定不会如此对我心服。我看了他们一眼,道:“请起。大战在即,弟兄们多加小心。”
龙鳞军也是骑军。马匹本就不多,四军中的马军占的份量也小,连杀生王柴胜相的万人队里,也只有三千骑军,龙鳞军却人人都有战马。龙鳞军本已只剩两百多,武侯命我挑选士兵补充到龙鳞军中,事也太急,只挑了一百多人,现在全军已有三百零七人,连我在内。因为守城,马匹都牵在城下。
我们正要上城,忽然,从城南一骑飞驰而来。离了好远,便听得马上人道:“龙鳞军统领在么?”
那是雷鼓。我勒住马,等雷鼓过来,道:“我是龙鳞军统领楚休红。”
雷鼓带着马,那匹马跑得急了,站也站不定,只是在不住咆哮。雨正不时滴下几滴,但那一人一马都同着了似的,浑身冒着白汽。雷鼓喝道:“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听令,武侯有令,北门告急,龙鳞军速去援救,快去!”
我吃了一惊,道:“北门外也有蛇人?”雷鼓却没有理我,飞快向东门跑去。
我看了看金千石,他也一脸愕然。我突然想到,现在罗经纬已退出城去,若蛇人此时攻来,可真是大事不妙。我冲着金千石喝道:“快走!”
去北门本有一条大道,是自南门直通北门。我们从西门出发,却是要从小路里穿过去。我带着三百人走过一堆残砖碎瓦,便到了那条大道。
这条大道号称“十马大道”,可以并排驰十匹马。尽管经历这一劫,但用石板铺成的路面仍是很平整。在这大道上,便可以疾驰了。
带着人一上大道,便听得身后一阵如疾风骤雨的马蹄声。我回头一看,却见路恭行一马当先,带着前锋营也过来了。
北门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疾驰的马上,雨开始下得大了。透过雨帘,只觉得眼前一切都仿佛梦境,有种不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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