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士兵们便尽数瘫倒,静得像一块块肉砣。上方的子弹仍旧打下,持续了五六分钟方停下来。何安下抬起头,趁着月光,见山岩上站起一队戴鸭舌帽的特务。
他们拿着短把卡宾枪,飞跑下山坡,从士兵尸体中扒出一个血淋淋的人来。汗血马在枪响后,躲到一片岩石后,此刻却跑出,冲那血淋淋人的连声哀鸣。何安下知道,那一定是董安。
董安被架起,卧到马鞍上。从他后背的细微起伏看,尚有呼吸。
一个特务赶到何安下、王大水跟前,晃了晃手枪,他俩急忙高举双手站起。他俩被押到一个身材瘦小的特务跟前,那人作了个手势,要两人退到岩石边,然后举起了卡宾枪。
这是要枪毙,王大水高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面部痉挛,已呈死状。何安下紧闭上双眼,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个人是我朋友。”
何安下睁眼,见段远晨头戴鸭舌帽,正伸手指着自己。还没来得急张口唤他,王大水的已高喊起来:“我认识你三年了,我也是你朋友!”
段远晨瞟了他一眼,对瘦小的人说:“算了。”瘦小的人垂下卡宾枪,段远晨走到大痴尸首前,一脚踢上去,大痴尸体晃晃,脑袋歪在一旁。
段远晨:“什么人?”何安下答道:“一个和尚。”段远晨:“他背后有什么官场关系?”何安下:“他刚自莫干山出来,董安是他的第一个关系。”
段远晨舒了口长气,哼一声:“跟我走。”向身后挥手,招呼众人下山。何安下背上大痴尸体,跟着走了。
何安下看着走在前面的段远晨,心中升起寒意,他不再是神叨叨的那个人了,变得果断无情,似乎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杀掉所有人。
段远晨边走边跟身边的人说话,说了七八句后,他停下等着何安下走来。何安下背着大痴,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旁,他与何安下并肩而行,问:“背着他干吗?”
何安下:“这是我尊重的人。”
段远晨没有追问,从怀里掏出烟盒,挑出一根,点着吸起来。烟味清醇,应很高级。他观察到何安下鼻翼蠕动,笑道:“烟丝要以美酒熏制,这是特制烟卷,用的是欧洲最好的白兰地。”
何安下:“能享用到这种东西,你一定身在一个特别的组织。”段远晨深吸一口烟,轻声道:“小兄弟,我拿你做我徒弟看,所以不瞒你。我是中统第七情报组组长,扮成修行者,是为了监视党内高官动向。”
两人无言地走出二十余米,何安下开口:“你在养鱼塘边说的话,都是耍我玩的?”段远晨:“山中寂寞,容易深思多想,那些话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戴上这顶鸭舌帽后,便觉得荒唐了。我只是一个有着层层上级的特务。”
特务们穿的鞋不像士兵般统一,在碎石子上走出各样的声响,空谷回音,像是怪异的乐曲,其中的高音是马蹄声。望着董安血迹斑斑的背影,段远晨虚声道:“此人胆大妄为,若羽翼丰满,必是天下祸害。他死之后,我也可离开此山,我心里有了接替我的人选。”
何安下没接他的话茬,段远晨等了半晌,终于自己说出:“高人赏识你,你比我能刺探出更多情报。”何安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俩还有情谊,就不要拖我下水。”段远晨叹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
转过一座山,段远晨喝令队伍停下,牵马向路边树林走去,他回头以莫测的目光扫了何安下一眼,道:“你也一块来吧,看我了却一件冤冤相报的旧事。”何安下将大痴尸首转给了跟在后面的王大水,随着入了树林。
入林未深,便闻到一股怪异味道,介乎于烂鱼的腥臭和中药的药香之间的味道。何安下蠕动着鼻翼,发现眼前是一片淤黑的沼泽。
段远晨笑道:“身陷沼泽,越挣扎沉得越快,使不出一点力地死去,是最恐怖的死法。但据我在山中多年的观察,发现有沼泽的树林,空气往往新鲜,所以沼泽等于人的肺,它可以吐故纳新。”
段远晨松开缰绳,走到何安下跟前,正说着话,忽然反手一抽马臀。汗血马受惊,向前急奔,无声陷入沼泽,转瞬间只剩下半个身子。
马嘶如泣,董安没有丝毫反应,他身体折在马鞍上,垂着的头和双腿已沉入淤泥,仅有后背露出,后背上仍有着微小的起伏,说明还有着呼吸。
何安下:“何必如此?”段远晨:“上级下令不留他的命,他身中六枪,原本也是活不成的。”
董安的后背消失了,距原后背位置一米处的泥面有着波动,那是沉下去的马头在做着最后的摇摆。片刻,泥面平整如镜。
段远晨蹲下,掏出烟盒,抽出根烟,在烟盒上敲打了两下。他望着董安消失的地方,喃喃道:“你的祖先将我囚禁在烂泥塘,你也该尝尝这个滋味。”
何安下猛然想到,董安鼻如悬胆,眼如飞燕,正是周天子相貌。
火苗亮起,段远晨点燃烟卷,吐出一口淡蓝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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