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柳生再叹一声,道:“我已老了,你毕竟还有时间。”柳白猿:“这是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我有时间,恐怕没有潜心修炼的心境。”
暗柳生:“我的下一代人,已走入邪道。为追求吐气伤人的效果,他们改变古法,每日喝一种特殊草药,张嘴可发出毒气。急功近利,必会伤人伤己。我的两个儿子死于这种练法,明知他们在做愚事,我却拦不住。”
暗柳生一脸死皮,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的胸腹却发出一种水桶落入深井的响动。何安下知道,那是他的哭泣。
暗柳生止住声后,向柳白猿躬身行礼,道:“夜炼法是艰难之路,剑谱中记载还有日炼法,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的前辈中尚有两人掌握此法,他俩脱离家族,归隐为普通市民,结果在中日甲午海战时被征兵,失踪在海上……你可以告诉我么?”
柳白猿摇头,目若寒潭。
暗柳生坐姿挺直端正,面无表情。何安下注意到这种双腿跪地的坐姿,臀部放在脚跟上,却不是落实,而是空悬,臀部和脚跟有一张纸的间隔。
这种跪坐,看似笨重呆板,其实膝盖松弛,大腿肌肉始终处于蓄力状态,身体如在水中微微地浮着,随时可向四方跳起。
何安下忽然感到后背麻痒,仿佛有一只毒蝎钻进了衣服,在皮肤上爬行。他不由得抬手,要向后脖颈衣领里掏去。
此时,暗柳生一条腿弹出,点着地板,即将站起,但他的动势突然凝固,以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何安下注意到柳白猿斜靠在座位上,正专注地将剑插入剑鞘。他脸侧的车壁上插着一把狭细的刀,刀柄镶有一片菊花图案,闪闪发光,竟是黄金铸就。
柳白猿的剑完全收入剑鞘,暗扣发出“咔嗒”的轻响,暗柳生的身体瘫软,慢慢倒下,身体触到地板时,迅速缩成一团。
这团肉体,缓缓淌出一块椭圆形的血,仿佛车停时柳白猿茶杯洒出的水迹。
车门在此时打开了,露出了沈西坡疲惫的双眼。
沈西坡向车内鞠躬,道:“日本男孩从小睡觉的姿势要求仰面平躺,四肢展开呈大字型,长大后可前途无量。而刺客睡觉则要缩成一团,由于自小的训练,他们倒地死亡时出于条件反射,一定也会缩成一团。这名暗柳生曾嘱咐过我,如果他不幸身亡,请把他的尸体以大字型展开。”
柳白猿点点头,沈西坡爬上车厢。暗柳生的身体翻过来后,经过一番艰难的摆弄,终成“大”字。何安下注意到他一脸的死皮,似乎焕发了生机,有了常人的气色。中医讲,人死亡的时刻和出生的时刻有着相似的生理反应,正是“其生如死,其死如生”。
柳白猿拔下车壁上的刀,递给沈西坡。沈西坡从暗柳生的腰际掏出一把黑铜刀鞘,插入,举在眉前向柳白猿行礼,道:“刀柄上的黄金菊花是暗柳生的族徽,我将此刀送往上海,上海日本租界中自会来人料理后事。你们可以走了。”
柳白猿皱起眉头:“无事了?”沈西坡:“中统和日本方面有协议,此事只是一次正常的民间武术交流,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追究。”他转向何安下,说:“何大夫可以回杭州继续经营药铺,没有任何麻烦。”
柳白猿凝视着尸体,脸色沉下来,对何安下说:“我们走。”身形一晃,已到车外。
何安下出了马车,见此处是一座寂静山村,土路为深红色,离车十米有一片池塘,水色青绿,隐隐有着游鱼。三十米外,停着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车,车外立着两个外罩黑色披风的军官。
柳白猿站在池塘边,闭着眼睛,鼻翼微微扇动,似乎在尽情享受新鲜空气。何安下站在他身侧,问:“一言不合,暗柳生便要动刀,结果送掉自己性命,何苦呢?”
柳白猿的眼睛仍旧闭着,道:“多说无益,他知我不会讲出日炼法,想把日炼法的痕迹留在他的尸体上,供他的族人研究。”
何安下转头,此时两名军官已将暗柳生的尸体搬出马车,抬向吉普车。何安下心中一急,想要跑去阻止,未抬脚,柳白猿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柳白猿睁开眼,眼白上有一道长长的血丝,轻轻说:“不必。我修炼时间尚短,日炼法还未炼成,甚至夜炼法我也未炼成。杭州屋顶上,我伤暗柳生是个骗人把戏……我嘴里没有一颗牙是自己的。”
他不耐烦练武的枯燥,疑心师父对他藏私,在愤然离去的那段岁月里,一日突发奇想,觉得牙齿排列的弧线,正是弓弩的形状,于是将满嘴牙拔掉,研制出一副假牙,可如弓弩般射出钢针。
他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并不像假的。何安下:“什么材质?”他:“柳树的嫩枝剥皮后,便是牙的白色。得七天换一副,否则稍一蔫枯,你就看出是木质了。”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四望了一眼,见山青水绿,吉普车已开走。柳白猿向池塘中吐了口唾沫,水面立刻露出四五个鱼头,争食唾沫。
柳白猿长笑一声,叹道:“这个世上满是假象,我行的也是邪道。”何安下怅然道:“毕竟,你赢了。”
柳白猿:“那只是手快。我和暗柳生性命相搏,用的都是最凡俗的刀法。剑谱上记载的高妙境界,可惜我俩谁也未曾做到。”
鱼塘后的农舍升起炊烟,已是午饭时分。普通民众的勃勃生机,令人感慨万千。
柳白猿望着乳白色的炊烟,眼神迷离,道:“我本打算带你去武当山避祸,现在无事了,你怎么打算?”
何安下:“既然能回杭州,为何不回杭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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