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目不斜视,不敢抬头看她那张麻子脸,径自举杯向刘瑾笑道:“刘公公,恭喜公公荣升内相之职,请公公满饮此杯。”
刘瑾干笑道:“什么内相,都是朝臣们的戏说罢了,咱家只知道服侍皇上,这些事可是不懂的,杨大人取笑了。”
杨凌正色道:“哪里是说笑,刘公公,咱们是好友。有些心里话自然不能瞒你,内相位高权重,若是公公毫无作为,那就成了王岳第二,完全成了空架子,除了顶着这个名头,可什么也不是了。”
刘瑾脸皮子一阵抽动,定了定神才道:“这个……咱家刚刚做上这个位子,许多事实在不明白,依着大人说,咱家应该做些什么?”
杨凌笑了笑,正色道:“公公掌着‘批红权’,可这批红并非最终的决定,尤其内阁票拟大多提出几条意见,请皇上参详决定。你若不能挑出最合皇上心意、又能令百官心悦诚服的建议,那你批回的奏折,内阁还可以再次封还,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时日久了,试问公公岂不威信扫地?到时皇上不悦,必然要将你从司礼监调开,是不是呀,焦大学士?”
焦芳含笑点头,刘瑾紧张地握紧了手掌,讪讪地道:“咱家与大人同舟共济,可算不得外人,杨大人可有高见教我?”
杨凌诚恳地道:“刘公公,听说你与内阁李大学士不相往来,依杨某之见,公公平素应对李大学士礼敬有加,要知道,他的票拟,你的批红,那是相互制约的,若是你们二人不能‘将相和’,这事情怎么能办好呢?再者,公公不可对内阁票拟的奏折随意批复,若是答非所问岂不惹外臣们笑话?公公尊严何在?天子脚下能人甚多呀,公公自己忙不过来,可心寻一个信得过、能帮你的人,凡有奏折,可以与自己好好商议一番再批复,这样才能站稳脚跟。”
杨凌为他出主意,却不说让他和自己举荐的焦芳彼此友好,反劝他不要和李东阳呕气,让他找个有才学的人帮他参详奏折,也决不出口推荐,这一来刘瑾哪还有戒心,自然相信杨凌是一番好意。
他感激地道:“杨大人说的是,一番良言,令咱家顿开茅塞呀,李东阳是大学士,那才华定是比咱家强百倍,以后我对他多多礼敬也就是了。咱家回去后就寻摸个可用的人,以后的奏折答对似模似样,才不会叫外廷看轻了。”
杨凌笑笑,说道:“只是这样,也只能按部就班,应付好差事罢了。哎!这世界不公道啊,公公你看那些大学士,哪怕百年之后还有人记着他,传诵他,流传他的事迹,可是……再过十年,还有几个人记得内廷王岳呢?就是现在,有几个人还记得王岳之前是哪位内相呢?”
刘瑾面皮微红,讪讪地道:“唉!咱们内廷是侍候皇上的奴才,有功没咱们的份儿,有过却少不了咱们,咱家只求能安安稳稳做好这差事,流芳百世?那好事哪轮得到咱们呀。”
杨凌道:“不尽然吧,本官这次下江南,这都一百多年了,江南百姓提起三宝太监来,那还是耳熟能详。他的事迹,那是人人如数家珍哪。噢,对了。绮韵是本官在江南收的小婢,是这样吧,绮韵。”
成绮韵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他的椅子腿儿,这才不甘心地娇声道:“是的,大人。三宝太监在我们江南可是连三岁小儿都晓得呢。不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是那些官家老爷、读书的先生,对他老人家都敬重得很哪。”
刘瑾和几个半醉的太监听得热血沸腾,连胸都挺了起来,过了半晌,刘瑾才轻轻叹了口气,无比羡慕地道:“郑公公……咱爷们哪儿比得了,再过几百年可能都有人记得他七下西洋的丰功伟绩,咱们……唉!”
几个太监垂头丧气地又塌下了腰,太监本来就自卑,古人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香火传继,死后默默无闻,想起来就算这些贪财贪权的内宦何尝不是默然神伤?如果有机会名垂青史,他们垂涎的欲望实在比外臣还强。
可是宦官只是皇帝家奴,又例来受文臣歧视,加上他们真有大见识、大学文的可谓凤毛麟角,几百年不出一个。哪有造福百姓的本事,所以一边艳羡郑和的功绩,一边继续挨着骂捞钱捞权的大有人在。
杨凌轻轻笑道:“永乐大帝一道圣旨造就了郑公公的百世英名,人家那是运气……本官此次下江南,发现一桩弊政,若是由我们进谏,请皇上予以革除的话,百年之后,你我的名望恐怕还在郑和之上。”
“哦?”刘瑾耸然动容,一时心热不已,旁边马永成、谷大用等几个太监的目光刷地一下,都投注在他身上。
杨凌继续道:“皇上将司税监交给本官,断了司礼监和锦衣卫的财路,那时是王岳、张绣当权,杨某还没觉着怎样,可如今都是自家人,我心里可有点儿过意不去了。但是如今要是将司礼权交回司礼监,恐怕我的部属也不好安抚了。我说的这道弊政若是能够革除的话,不但可以名垂青史,而且……财源滚滚,诸位的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这话一出口,八虎、牟斌、钱宁和焦芳的眼神儿都亮了起来,眸子里一对孔方兄烁烁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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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八虎等人,成绮韵随在杨凌身后慢慢向回走。
杨凌扭头笑道:“委曲你了,扮了一晚的侍女,看样子,这些人对我的建议还是十分赞同的,皇上原本就不拘于固见,有他们先在皇上身边吹着风,这事儿就好办多了。”
成绮韵轻轻地道:“嗯,对这些不学无术、不思黎庶之辈,晓以大义不如诱之名利,大人双管齐下,要让他们归心,自然易如反掌。卑职……可是该返回金陵筹备了么?”
杨凌说道:“差不多了,如今钱宁听说有银子可赚,迫不及待要赶去金陵,锦衣卫在各处的暗桩可是根基深厚,有他们协助,搜寻沿海士族暗中通商证据的事必定可以很快完成。我歇了大半个月,扮作勉强出门还是可以的,明儿我找机会先去探探李大学士口风,如果他那里阴力不大的话,你便先回江南吧。”
成绮韵沉默不语,一阵风来,她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寒意。
杨凌无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远处灯光昏暗,夜色中也瞧不清她面上神色。杨凌说道:“你世居江南,不服北方水土,前两日受了风寒,亏得文心的妙手,不过北方的寒冷,你还没见过呢。介时屋里屋外那是两重天地,恐怕更要生病了,趁着还不太冷,早些去金陵吧。”
成绮韵心里忽然象注入了一股暖流,吹来的冷风也觉得柔了起来,她咬了咬唇,温顺地道:“是,那卑职明日候了大人的消息便赶回金陵去。”
杨凌嗯了一声,说道:“我吩咐小厨房给你留了饭菜,去吃些早点睡吧,如今天冷,火炕却还没烧起来呢。”
成绮韵蹲身福礼,应了一声是,目送着杨凌大步走向曲廊尽头。远远风吹灯摇,将杨凌长长的身影扯曳到她面前……
杨凌走过花厅,站在天井里张开手臂吸了一口沁着冷意的风。觉得身子有点儿倦,正想回房去睡,忽想起今日招待八虎等人,还没来得及让高文心针灸,他犹豫了一下,见高文心堂姐妹的院中还亮着灯,就举步走了过去。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而且这疗程也没有必须到那一天才好的道理。说不定这半个多月的辛勤浇灌,三位娇妻总有一个能为自己怀上孩子吧?
杨凌想着,嘴角噙起一丝甜蜜的笑意,嗯……再治上两周吧,保靠一点儿,再长不算啦,文心这偏方的副作用实在是有点要命呢。
杨凌走进院门儿,不便再继续往里走,他正要扬声唤高文心出来,忽听里边高文心拔高了嗓音儿道:“我与他还有什么相干了?他为什么要这般污辱我?”
杨凌听她证据激烈、语声微颤,不觉怔了一怔,便停在了那儿。只听房中一个男人声音道:“姐姐,他家世代书香门第,官宦人家,你知道他在地方上颇有威望的,今日听了这么说,弟弟在府学里都觉得抬不起头来。我知道姐姐不是那种人,可是杨……杨大人现在……现在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也看到了,那些人哪有一个有好名声的?自古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要说别人捕风捉影,可这眼睁睁见到的算怎么回会事儿?姐,要不……你和杨夫人不是结拜姐妹么?求她让杨大人出面,如今在皇上那儿可就是一句话的事,求皇上赦了你的奴籍,咱们走得远远的,别和杨家再有啥纠葛了,高家的声誉威望得来不益,虽说在朝廷中受了牵累,可是这十里八乡的百姓还是尊敬咱们的,咱可别跟着杨家让人骂……”
“住口!亏你也是读书人,知恩不忘报的道理都不懂了?姐的命是大人救回来的,你现在不再是个青衣小帽的奴才,是谁送你去府学读书的?”高文心大怒,厉声喝问着。
房中另一个女人声音劝道:“姐姐,弟弟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怪他……”
杨凌听出是高文心和高文兰姐弟在说话,高文举原来就是读书人,加上只是个普通奴仆身份,杨凌可以便宜从事,所以送他去府学读书,希望他将来能考取个功名。
听这口气,是高文举在外边听了自己什么闲话了,嘿!这样的读书人,是非不懂,好坏不分,难道悠悠众人之口,就这么可怕么?高文心中那个他,又是谁在造谣呢?
杨凌气往上冲,刚想举步进去,思及高文心如今的身份,心理必定敏感,她喝骂自己的堂弟倒也算了,如果自己进去喝斥,难免让她伤心。
杨凌学学叹了口气,仰起头来望着满天星斗悠悠出神半晌,屋里吵些什么全然不入耳中。繁星满天,低压苍穹,亘古时便已存在的它们,亮亮的就在眼前,似乎踏上房顶伸手便可摘下。
杨凌吐出一口抑郁之气,微微地笑了:“管他呢,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己心中真正在意的人,认得真正的自己便够了。”
他转身欲走,房中高文心气怒哽咽的声音道:“好,你是真正的读书人,你就离开保你的清白名誉去吧。自从大人来到这里,修桥补路,从不忧民,民心?我不信百姓都和你一样读书读瞎了眼!让开,我要去为大人针灸了。”
门儿哐当一声开了,门楣下,红灯里,只见高文心翠衣罗裙,纤秀婀娜,颊上泪痕闪闪,犹未拭净。
她瞧见杨凌就站在门口儿,不觉吃惊地停下脚步,一边慌张地唤了声:“老爷”,一边急急拭了拭泪,想要上前,身形一动却又仍堵在门口,生怕杨凌一怒,冲进去责罚她的堂弟。
杨凌微微一笑,走上前牵住她的手,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杨某正是来请女神医为在下施以妙手的。”
他拉着不知所措的高文心施施然出了院子走向自己卧房,心平气和,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竟是毫无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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