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早年间曾经出家为僧,奈何佛祖不能解小可身上苦痛,更不能解心头困厄,所以小可便在数年皈依之后离开了佛祖,云游天下寻求大道。历经几十年漂泊,这才感悟大道到了京城。至于蛊惑人心,小可传道途中已经无数次吃过这罪名,下狱也已经好几遭了,早习惯了那些人的诋毁。”说到这里,罗清便淡淡地说道,“信便信,不信便不信,一切随缘。”
舌粲莲花的道士僧人,三人都见过不少,因而对于罗清的处之泰然,反倒让他们更信了几分。马永成索性请罗清讲了一段经,听罗清不提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只讲人世间百般苦,只讲有朝一日解脱还乡的无边安乐,自幼入宫受尽苦痛的他不知不觉便生出了共鸣来。不单单是他,就连早就听过此说的罗祥,以及乍闻此说的魏彬,也都不同程度为之动容。
即便位高权重,思乡原本就不可避免,而那种儿时的懵懂快活,如今再富贵也不可得了!
一番教义听得三人感受各异,而之后魏彬有意请罗清推休咎时,罗清郑重其事道出的一句刀兵不祥,提防横祸,却让他一下子变了脸色。马永成顿时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三人平日同进同出,做的事都多半一样,你说老魏提防横祸,那你上一次说老罗近日会有横财天降,那又是何道理?”
“人不同则运不同,纵使事同也是枉然。如同大人,近日便有福延子侄之喜。”
就这么截然不同的批言,马永成魏彬罗祥回宫之际,面色心情就全然不同。被批了会有横祸的魏彬一句话都不想说,上马出了直街就打马往前风驰电掣,后头的马永成罗祥一个不留神没叫住人,下一刻人早就没影子了。两人对视一眼,一个苦笑说老魏就是这性子,一个摊手道人有旦夕祸福,心里却都不免存下了一丝犹疑。然而,等他们回到西安门,却得知魏彬并未回来,顿时都有些奇怪,可也没理论,打了个招呼就各回各的衙门。
直到晚间,两人方才先后得到消息,道是魏彬纵马疾驰往城外去,结果因为恰逢府军前卫操练军马,他马失前蹄直接栽到了路旁沟里,所幸救得及时,也就是惊吓之外崴了脚,若再跌得狠一些,兴许连命都没了。这时候,马永成和罗祥顿时齐齐打了个激灵,随即慌忙去见魏彬。果然,两人在那里碰头一遇到人,魏彬就在那大骂罗清妖人,他们俩安慰了两句就赶紧退了出来,结果才到马永成那司设监的门口就遇着了瑞生。
“马公公,罗公公。”
如今瑞生日日随侍在朱厚照身边,反倒是他们八虎各自有各自的职司,不能像从前那样日日在御前伺候,因而马永成和罗祥见瑞生恭敬行礼,马永成顿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哟,什么风把最是大忙人的小瑞公公吹到我这破衙门来了?”
“是皇上命小的来对马公公说一声。”瑞生说着就对马永成又行了个礼说,“之前皇上答应了马公公,升您兄长马钺的官职,结果旨意下到兵部的时候却出了岔子,错写成了您的从兄马钊,兵部已经报了上来。皇上说,既然是喜事,索性双喜临门,也懒得改了,马钊实授锦衣卫百户,马钺也一样实授锦衣卫百户。”
一听这话,别说是罗祥愣住了,就连本该大喜过望的马永成也呆在了那儿。瑞生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见两人一丝喜色都没有,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马公公罗公公,莫非这有什么不妥?此前他们都是冠带舍人,如今都升迁了,是好事啊!”
“是好事是好事!”罗祥这才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便在瑞生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你回去见皇上,老马一会儿就亲自回去谢恩!”
等瑞生答应一声去了,罗祥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马永成说道:“好了,你别发呆了,这样的大好事也就轮着你马家,这下你几乎和老刘老张他们并肩了,老刘封了三个侄子,老张是两个兄弟。快去谢恩吧,这事儿给说准了,总比老魏倒霉了好!”
“好是好,可真太神奇了些!”马永成终于回过了神,苦笑一声就冲着罗祥点点头道,“总之下回得去好好领教领教这位罗大士的传道,这会儿我先走了,也不留你在司设监坐,有话咱们回头慢慢说!”
见马永成走得飞快,罗祥一面往回走,一面却在心里琢磨着自己所谓的横财。眼看就快到自己的衙门时,他一个不留神,旁边就突然窜出一个人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大吃一惊的他正要叫嚷,身后跟着的小火者就叫了一声谷公公。看清那身躯越发滚圆的人确实是谷大用,他松了一口大气,随即埋怨道:“这黑灯瞎火的,老谷你突然窜出来,要吓死人不成!”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我找你是好事!”
谷大用大大咧咧地放开了手,随即就抱着双手说道:“老刘推行的那些新政你听说了吧?其中就有让御史下两浙去清查盐务,追索历来的积欠。我那西厂刚查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也有些猫腻,想向皇上请示派个人下去核查核查。两淮那地方你是知道的,淮盐甲天下,那些盐商是真正贼富,所以我不想便宜了别人。老罗你正好闲着也是闲着,要你愿意,你亲自走一趟,我让西厂的人配合你行事如何?”
罗祥不想谷大用竟然说的是此事,一时间大为措手不及。然而,站在那儿踌躇了好一会儿,他不免有些怦然心动。须知他如今经管的那个衙门确实是油水不多,而他是宫里鼎鼎有名的大太监,跑一趟南边这所得可想而知。思来想去,他便假意说道:“这样的好事,老谷你怎想着我?你那身边人想着这差事的人应该多了,就是你自己,家里也开销不小。”
“咳,他们这些都是小字辈,不比咱们多年交情。至于我那个弟弟,不去说他,我给了他一个前程,又是宅院车马,开销什么我可不会惯着他。再说了,我另有进项,总不能把所有好事都占全了。”
谷大用素来以豪爽著称,再加上罗祥知道谷大用那一个大财源,思来想去便觉得边军之事还未见准,还不如现捞一把,最后又谦逊了几句方才答应了。等送走了谷大用,他想起罗清那批示,一时只觉得深信不疑。
那老家伙,真神了!
且不说魏彬如何恼火这等飞来横祸,同时印证了自己财运和官运的罗祥和马永成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次日瞅了个空子便先后亲自去拜访罗清,很是推了一番今后的休咎。听罗清侃侃而谈,让他们不偏不倚休要出头,原本还生怕被人算计的他们自然而然打消了心里头的那些顾忌。毕竟,若真是装神弄鬼,必然要蛊惑他们就此站在那一边,总没有让他们骑墙观望的道理。只这休要出头之说,两人便同时打消了先头去蛊惑朱厚照调边军的主意。
将这么一场事端掐灭在摇篮之中,徐勋自然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至于这三个骑墙党如何站队,如今的他自然丝毫不愁。刘瑾派亲信去两浙清查盐务,要挑唆了人继续去两淮还不容易么?到时候,轻轻巧巧就可以让刘瑾和罗祥冲突起来。这天晚上在书房中见张彩时,他拿起面前那份从司礼监中秘密摘出来的刘瑾罚米新规,轻轻弹了两下就递给了张彩。
张彩接过来才翻了几页,脸上表情顿时精彩极了:“刘公公莫非是疯了?”
“这新规皇上那儿不消说也是大为赞成,官员若出了纰漏,便罚米输边陲充军粮,看似减轻军需压力,实则这一招极狠。一千石米,按照如今的市价是多少钱?丰年一两银子四石米,如今差不多也就是一两银子三石上下,可运到宣府的脚力也就罢了,但如果是运到甘肃,乃至于运到延绥固原,那脚钱恐怕比米钱还贵。”
“可刘公公不光会用这一招对付贪官。”
“你说的没错,如果用这一招对付韩文那些家境不过尚可的官,那会是个什么结局?人是要被逼死的!”徐勋自嘲地一笑,随即淡淡地说道,“别人不说,林尚书张都宪这样的正人君子,第一个便容不下。他们找我说几次了,所以,得先让刘瑾尝到甜头。”
“先让他冲着那些贪得无厌之辈下手?”
“是,我已经对老谷提过了,趁着哪天刘公公在御前时,揭一桩案子出来,给刘公公小试牛刀的机会!如今想来,要是当年我遇上的赵钦之案放到现在就好了,想必刘公公很乐意剥了他的皮去!”
刘瑾半辈子既无权又无钱,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哪里会真的抄家充填国库,当然是小头送国库,大头饱私囊。而这样一桩桩清理贪腐的案子做下来,捞饱了的他自然绝不会收手。但即便如此,那些钱也会堆满了刘瑾的库房,而官场上的震慑效应却非同小可。这样一把尖刀用得好,自然是无往不利,而且没有引火烧身之嫌,足以将整个官场清理一遍!
张彩见徐勋一脸的遗憾,即便是对于当年金陵旧事不甚了然的他,也不由得暗幸赵钦乃是绞立决,否则如今不知道是怎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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