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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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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母亲争辩的时候,他已经动手收拾起了东西。母亲一看拗不过儿子,也赶忙帮他收拾开了。

这时候,少安他奶怎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胡乱拉东西,而把主要的事搁在一边不管?

赶快让秀莲坐在炉灰上呀!老太太一边咒骂少安和少安他妈,一边摸索着自己动手将一簸箕炉灰扬在了炕席上!少安和母亲因为着急,只顾手忙脚乱地收拾去医院的东西,而顾不了昏庸的老人家在炕上瞎折腾……。

秀莲躺在炕上呻吟着,问丈夫:“医院里接生的是男大夫还是女大夫?”

少安气得嘴一张,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妻子这愚蠢的问话。

“要是男大夫接生,我就不去!我让妈在家里给……哎哟哟……”“哈呀!你简直是……”少安脸色煞白地喊叫起来。

他们刚收拾好,少平已经把架子车拉在了院子下面的公路上。壮实的少安一把抱起妻子,旋即出了门。少平拿着被褥,他妈提着零碎,急忙紧撵着来到了公路上。

婆婆抱着儿媳妇坐在架子车上,少安兄弟俩拉起车子就往石圪节跑。

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检查完毕,就用手推车把秀莲带进了产房。秀莲看大夫是个女的,也就平静了下来。

秀莲进产房以后,少安让少平带着母亲,先去公社文书刘根民家里休息,他自己立在医院院子里,等待秀莲生产的消息。

快两个钟头过去了,一切都还没有动静。少安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走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着自己卷的旱烟卷。

突然,他看见他们村的几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气喘嘘嘘地从医院大门里跑进来了;车上似乎躺着个老汉。紧接着、田福堂、金俊山和他二爷也紧跟着跑了进来,大声喊叫医生快来抢救人!

出事了!

少安紧张地跑过去,问:“谁?”

他二爸说:“田二。”

“再有没有人受伤?”少安生怕他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再没……”孙玉亭回答说。

可怜的田二立刻被抬进了抢救室。虽然这是个“半脑壳”老汉,但是一条人命,谁也不敢怠慢!

孙玉亭询问了秀莲的情况后,就告诉少安说,哭咽河两面山的大爆破都很成功。只是谁也没防备住,田二不知什么时候进沟来看热闹,结果被炸起的土埋住了。等众人发现后赶紧往出刨,刨出来就已经不省人事……不一会,抢救室里走出来一位大夫。他摘掉口罩,对守在院子里的田福堂等人说:“人已经死了!”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这时候,突然听见产房那面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孙少安胸口一热,丢下众人撒开腿就跑。

他来到产房门口,一位女护士正往出走,笑吟吟地对他说:“一切都正常。是个胖小子!”

泪水刹那间就蒙住了少安的眼睛。他猛一下感到,他现在和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处在了平等的地位。他在心里庄严地说:是呀,我有了儿子,我要做父亲了!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孙少平在村里教书已经快一年了。在这一年的时光里,小伙子的个头又蹿高了一截,眼看着撵上了他哥。

这期间他在家里吃饭,不管歪好,总能填饱肚子,因此身子骨明显地壮实起来,成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后生;加之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有文化的素质,使他各方面都给人一种很不一般的印象。在农村,这样的后生往往成为年轻姑娘们所暗暗爱慕的对象。

他家里的光景依旧很不景气。粮食不够吃;钱更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直到眼下,大哥结婚时借下的粮食和钱都没有还完。他哥和他嫂子加上小侄儿虎虎,一家三口仍然在一队的饲养院和一群牛驴为伍。他已经接替大哥,住在自家院子旁边戳开的那个小土洞里。妹妹兰香依然如故,每天晚上过金家湾那边借宿。父亲一年年老了,而祖母更老了;母亲的身体也比前几年差了许多。至于他大姐兰花一家,那光景烂包得仍然连提也不能提……少平感到欣慰的是,他自己终于能进入本村的学校当了教师。眼下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这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营生。这一年里,他挣的工分和大哥一样多;而且每月那几块钱的补贴,把家里的帐债也偿还了一部分。近二十年来,他都是向家里索龋现在,他终于给家里贡献一点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大人。

在双水村学校,他带初中班的语文和全校各年级的音乐课。学校负责人、大队副书记金俊山的儿子金成带初中班数学。另外两个教师姚淑芳和田润生带小学各年级的课。润生还兼带全校的体育。

和他一块共事的三位老师各有各的特点。

金成一副小康人家的自满,穿一身质地很好而裁剪俗气的制服,故意把里面的红线衣从脖项里竖出来。一根拴在裤带上的明灿灿的镀金钥匙连子。在屁股蛋上露出弧形的一圈,将另一头伸进裤口袋里;行走起来,那钥匙就在里面叮当作响。他工作很负责任,布置起事情来,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头头是道。要是公社来个干部,他总要设法和田福堂争夺管饭权;能招待脱产干部在自己家里吃一顿饭,那简直就象是一种荣誉。不过,这人和他父亲一样,一般说来都是忠厚的,不会借机欺负别人。不在损害自己的情况下,也不眼红别人有能耐。他尊重孙少平,但不能成为知心朋友。

田润生是少平的同班同学,两个人相互都很熟悉。他们尽管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但两个人交往并不密切。但润生和他父亲不一样。这人性格比较随和,心中也没什么城府;遇事随波逐流,但从不胡作非为。

另一位女教师姚淑芳年龄比他们三个都大,是本校唯一的公派教师。由于她丈夫家成份不好,本人一切方面都很谨慎。她是一个很自爱的人,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都做得干干练练,无可挑剔。在双水村人看来,虽然姚老师住在他们村,但她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天地,就象外面来的一个女工作人。双水村的年轻庄稼人在山里除过爱谈论风骚的王彩娥外,也常说这个漂亮女教师的酸话。姚淑芳非常看重孙少平。尽管她家和孙家有深刻的隔阂,甚至都互不搭话,但两个有文化的人都自觉地超越了农民狭隘的意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建立了一种亲切的信任关系。在她和少平之间,已经丝毫感觉不来他们是属于两个相互敌对的家庭。少平有时候都不称呼她姚老师,而叫她淑芳姐。

顺便提提,在这一年里,孙少平的生活中还有一件外人所不知晓的事。他根本没想到,在他教书不久后,城里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连三给他写了几封“恋爱信”。少平接到信看完就烧了,也不给她回信。如果出身于一个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个自己毫无兴趣的女人的求爱信,那也许会不以为然的;甚至象对侯玉英这样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说不定还会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但孙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热情地表白自己心迹的书信,却油然生出一种温暖和感动的心情。活在这世界上,有人爱你,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他实在不能对侯玉英产生什么爱情,但他仍然在心里很感谢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农村以后,仍然不嫌弃他贫困的家庭,在信上发咒:“愿和你一辈子同作比冀(翼)鸟,如果变心,让五雷洪(轰)顶”……少平觉得他不能藐视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热心,后来便很诚恳地给她回了一封信,说他现在根本不愿考虑自己的婚姻;让她再不要对他提这事了。他还说了他对她的谢意,并说他不会忘记她对自己的一片好心……而在这期间,孙少平倒一直和田晓霞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尽管他们不是谈情说爱。他和田晓霞是在另一个层次上的朋友。晓霞不失前约,过一个星期,就给他寄来一叠《参考消息》;并且在信上中外古今、纵谈横论一通。她在原西城郊插队,实际上除过参加劳动外,就住在城内的家中,少平去过几次县城,在她那里借了不少书……现在,少平一直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等待他的同学回双水村来。晓霞说过,她年底一定要回一次老家——按她当初说的,也许最近几天就要回来了。

每一个年龄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对于孙少平来说,目前田晓霞就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女孩子是他的思想导师和生活引路人。在一个人的思想还没有强大到自己能完全把握自己的时候,就需要在精上依托另一个比自己更强的人。也许有一天,学生会变成自己老师的老师——这是常常会有的——但人在壮大过程中的每一个阶段,都需要求得当时比自己的认识更高明的指教。

在田晓霞的影响下,孙少平一直关心和注视着双水村以外广阔的大世界。对于村里的事情,他决不象哥哥那样热心。对于他二爸跑烂鞋地“闹革命”,他在心里更是抱有一种嘲笑的态度;常讥讽他那“心爱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却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大的天地里恣意飞翔……但是,孙少平并不因此就自视为双水村的超人。不,他归根结底是农民的儿子,深知自己在这个天地里所处的地位。

在双水村的日常生活中,他严格地把自己放在“孙玉厚家的二小子”的位置上。在家里,他敬老、尊大、爱小;在村中,他主要是按照世俗的观点来有分寸地表现自己的修养和才能;人情世故,滴水不露。在农村,你首先要做一个一般舆论上的“好后生”——当然这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才能另外表现自己的不凡;否则你就会被公众称为“晃脑小子”!

孙少平在农村长大,深刻认识这黄土地上养育出来的人,尽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浅,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这个世界里,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的伟大!这里既有不少呆憨鲁莽之徒,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天才。在这厚实的土壤上,既长出大量平凡的小草,也长出不少栋梁之材——象毛泽东这样的巨人,也是在这样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这样,孙少平的精思想实际上形成了两个系列:农村的系列和农村以外世界的系列。对于他来说,这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脱不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受农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不纯粹是农村的状态,又非纯粹的城市型状态。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许将永远会是这样一种混合型的精气质。

毫无疑问,这样的青年已很不甘心在农村度过自己的一生了。即就是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风险,也愿意出去闯荡一番——这动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纯粹出于青春的激情……十月份,当报纸上发表了教育部关于今年大学招生的消息后,少平象所有的青年一样激动无比。“白卷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后采取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娶省级批准的办法。少平和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都去应考了,但一个也没考上。他们初、高中的基础太差,无法和老三届学生们匹敌,全都名落孙山了。这结果很自然,没有什么可难受的。

当年不正常的社会生活害了他们这一茬人。在以后几年里,除过一些家在城市学习条件好的人以外,大学的门严厉地向他们关闭了;当老三届们快进完大学的时候,正规条件下的应届毕业生又把他们挤在了一边。

孙少平原来就没有报多少希望,因此他对高考落榜心情是平静的。他很快又正常地开始进入他现在的生活中去了……十二月上旬,去年夏天当兵走了的金波,突然复员回来了!

这真叫人大吃一惊——金波当兵才一年半,怎么就复员了呢?而且这家伙事先也不给家里和好朋友来个信,就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出现在了双水村。少平闻讯立刻从学校赶到金波家。

两个好朋友久别重逢,高兴地握住手,四只眼睛忍不住泪花闪闪。

金波看来情绪很正常,忙着把给他和兰香带的礼物拿出来,又让着叫抽纸烟;少平对好朋友说他还没学会。金波于是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给他叙说青海的民情风俗。他外表看来没什么大变化,仍然细皮嫩肉的;只不过两颊有点发红——这是青海粗狂的风沙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记。他一边说青海的事,一边也向少平询问班里其他同学这一年多的情况。两个人一直拉谈到夜半更深,才象当年那样挤在一块睡了……金波回来后,一直没有对他解释为什么服役未满就从部队回来了。少平已是一个接近成熟的青年,也不向朋友打问这一点。

不久,谁知从什么地方传到村里一股风言,说金俊海的儿子在青海和一个藏民女子谈恋爱,叫部队打发回来了。村民们大为惊叹:这小子怎么爱上了一个外路货?啊呀,听说那些藏民女子连衣服也不穿,用手抓着吃饭,更不用说操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卷舌头话了!金波这娃娃真是鬼迷了心窍!

少平听到这个浪漫的传闻后,倒没有过分惊讶。他了解自己的朋友。是的,金波是个不凡俗的人,而且情感又非常丰富,这传闻也许有很大程度的真实性。不过,既然朋友不愿提及这事,他也不好问他。也许金波为此事而受了精上的创伤,内心很痛苦,不应该再去打扰他的心灵。

金波似乎对这一切都若无其事。他也变得成熟多了,看来已经脱尽了少年之气,和村里人交谈时,完全是一副大人的骨架。

只是每天临近黄昏的时候,这位复员军人却常常一个人穿上那件军大衣,秘地爬上金家湾后面的仙山,在山野里孤魂一般游荡着;并且反复忘情地唱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象是红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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