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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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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计议未定,李密含怒进内。独孤公主道:“大丈夫当襟怀磊落,妾见君家何多不豫之色?”李密道:“我有一言,欲与汝商酌,未知可否?”独孤公主道:“夫妇之间,有何避忌?”李密道:“吾欲背唐而行,只虑汝牵心,不忍相弃,意欲与汝同行,未知可否?”独孤公主道:“是何言钦?吾兄受汝之降,爵君上公,又念君无家,赐妾为婚,宠眷之恩,可谓富贵极矣。今席尚未暖,不思报德,反有异志,苟有人心,必不至此。”李密道:“主上恩宠虽厚,汝侄辱我太甚。今势不两立,且往山东,收拾士卒,再留后举。况妇人之身,从夫为荣。汝心不允,莫非亦有异志么?”公主见说,即唾其面道:“吾以汝为好人,尽心报国,不意如此不忠不义,此生有何倚赖?”李密见说,登时杀气满面,幸喜旁边有个宫奴,善伺人意,忙上前解说道:“驸马息怒,此亦吾家公主年轻,不知大义。古人说得好:夫唱妇随,无违夫子,以顺为正,妾妇之道也。驸马既有此言,还当熟商,徐徐而行,岂可因一言之间,有伤伉俪之情?”李密见这宫奴说了这几句,把气消了一半,走出外来。祖君彦问道:“明公刚才进去,可曾与公主商酌?”李密恨道:“适间我略谈几句,不贤之妇反责我不忠背德,我几欲手刃之,故走出来。”王伯当道:“风声已漏,不好了,祸将至矣!”李密道:“计将安出?”祖君彦道:“要去大家即便起身,如再迟延,即难离长安矣!”李密见说,忙将内门封锁,叫王伯当唤齐同来诸将,收拾行装器械。共有六十余人,不等天明,竟出北门而去。门军忙来报知秦王。秦王大怒,如飞自到邢府中来看,只见内门重重封锁。忙叫人开了,见了独孤公主。公主将夜来之言,述了一遍。秦王听见,咬牙切齿,如飞奏如唐帝。唐帝亦怒,即欲遣将追擒。刘文静道:“何必动兵?只消发虎牌传谕各地方总管,若李密领众过关,必须生擒解来正法,看他逃到那里去?”唐帝称善,即发出虎牌来,星使知会各关。

且说李密与王伯当众人,带星而往,马不停蹄。不多几日,出了潼关,过了蓝田。李密对众人道:“吾们若要到伊州张善相处,须走小路便捷;若要往黎阳徐世勣处,须走大路。”贾润甫道:“前途愈加难行,据吾见识,吾们该匀两队走,一队走黎阳,一队走伊州。”李密道:“这也说得是。你与祖君彦走大路,往黎阳;吾与伯当走小路,往伊州。到了,大家差人知会便是。”因此贾润甫同祖君彦一二十人,走大路去了。

李密同王伯当三十余人,又走了几日,到了桃林县地方。桃林县县官方正治,是个贤能之士,见这些人乘夜要穿城过,心中疑惑,叫军士着实盘驳,必要检看行囊。李密手下偏将与众兵卒,原是强盗出身,野性不改,见这小小一县这般严缉,大家不甘,登时性起,拔出刀来砍杀门军,一拥进城。王伯当忙要止住,那里禁止得住?吓得县官方正治,逃人熊州去了。魏家兵将进了城,见无人阻拦,囊资久虚,爽利把仓库劫掠一空。住了一宵,然后起身。方正治一到熊州,把前事述与镇守将军史万宝知道。万宝惊惶无计,总管熊彦师道:“不难,我自有策;只须数十人马,自能取他首级。”史万宝再三问时,盛彦师不肯说破。时李密以为官兵必截洛州,山路无人阻挡,骑着马领这干人缓行。恰到熊耳山南山下,一条路左旁高山,一临深溪。李密与王伯当策马先走,不顾左右。只听得一声炮响,山上树丛里箭如飞蝗,进退不能。况身上又无甲胄,山谷里溪中,又有伏兵杀出截住前后。可怜伯当急不能敌,拚命抱住李密之身,百般遮护。二人竟死于乱箭之下。被伏兵枭了首级,收了尸骸,奏捷唐帝。唐帝大喜,命将两颗首级,悬于竿首,市曹示众,携窃者夷三族。正是:

有才不善用,乃为才所使。

不及程与秦,芳名垂青史。

第五十五回徐世勣一恸成丧礼唐秦王亲唁服军心

词曰:

淅淅凄风问沙场,何使人英雄气夺?幸遇着知心将帅,忠肝义

魂。危涧层峦真骇目,穿骨利镞犹存血。喜片言,换得天心回,毋

庸戚。鸟啾啾,山寂寂。心耿耿,情脉脉。看王章炫熠,泉台

生色。一杯浇破幽魂享,三军泪尽欢声出。忙收拾,荷恩游帝里,

存亡结。

调寄“满江红”

人到世乱,忠贞都丧,廉耻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处处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虽属可羞,亦所不恤。只因世乱,盗贼横行,山林畎亩,都不是安身之处。有本领的,只得出来从军作将,却不能就遇着真主;或遭威劫势逼,也便改心易向。皆因当日从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为他死也不见得忠贞,徒与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为。这也不是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谅其心。如今再说唐帝,将李密与王伯当首级,悬竿号令。魏征一见,悲恸不安,垂泪对秦王道:“为臣当忠,交友当义,未有能忠于君,而友非以义也。王伯当始与魏公为刎颈之交,继成君臣之分。不意魏公自矜己能,不从人谏。一败失势,归唐负德,死于刀锋之下。同事者一二十人,惟伯当乃能全忠尽义。臣思昔日魏公亦曾推心致腹于臣,相依三载,岂有生不能事其终,死又不能全其义乎?目今尸骸暴露荒山,魂魄凭依异地,迎风叫月,对雨悲花。臣思至此,实为寒心。臣意欲求殿下宽假一月,到熊州熊耳山去,寻取伯当与李密尸骸,以安泉壤。庶几生安死慰,皆殿下之鸿慈也。”秦王道:“孤正欲与先生朝夕谈论,岂可为此匹夫,以离左右?”魏征道:“非此之论也。臣将来报殿下之日长,报魏之事止此而已。昔汉高与项羽鏖战数年,项羽一朝乌江自刎,汉高犹以王礼葬之,当时诸侯咸服其德。望殿下勿袭亡秦之法,而以尧舜为心,况今王法已彰,魏之将士正在徘徊观望之际,未有所属;殿下宜奏请朝廷,赦其眷属,恤其余孽。如此不特魏之将帅,倾心来归,即郑夏之士,亦望风来归矣。臣此行非独完魏之事,实助唐之计也。愿殿下察之。”秦王道:“容孤思之。”次日秦王即将魏征之言,奏知唐帝,唐帝称善。即发赦敕一道:凡系李密、王伯当妻孥,以及魏之逃亡将士,赦其无罪,悉从其志,地方官毋得查缉。因此魏征得了唐帝赦勃,即便辞了秦王,望熊州进发。

今且说徐世勣在黎阳,闻知魏公兵败,带领将士投唐,逆料魏公事唐,决不能终,必至败坏。我且死守其地,待秦叔宝回来再作区处。不多几月,叔宝与罗士信,杀退了萧铣,奏凯回来。道经黎阳,懋功早差人来接。叔宝同士信,进城去相见了懋功,把魏公败北归唐一段,说了一遍。叔宝听了,跌足叹恨道:“魏公气满志昏,难道从亡诸臣,皆不知利钝,而不进言,同去投唐?”懋功道:“魏公自恃才高,臣下或言之总不肯听。将来必有事变,今兄将安归?”叔宝道:“家母处两三月没有信到,今急切要到瓦岗去。”懋功道:“弟正忘了,兄还不知么?尊堂尊嫂令郎俱被秦王赚入长安去矣。”叔宝见说,色顿变道:“这是什么话来?”懋公道:“连巨真亲送了去回来的,兄去问他,便知明白。”叔宝便对士信道:“兄弟,你把兵马,且驻扎在此,我到瓦岗去走遭来。”

遂跟了三四个小校,来到瓦岗寨中。尤俊达、连巨真相见了,叔宝就问:“秦王怎么样赚去老母?”连巨真道:“秦大哥,你且不要问我,且把弟带来的令堂手扎,与兄看了,然后叙话。”连巨真进内去了。尤俊达便把秦王命徐惠妃假作罗家夫人,来赚伯母一段,说了一遍。只见连巨真取出两封书来,一封是秦母的,一封是刘文静的,多递与叔宝。叔宝接在手,先将老母的信礼来看,封面上写“琼儿开拆”。叔宝见了母亲的手迹,不觉两泪交流,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方才收了泪;又看了刘文静的书,问连巨真道:“兄住长安几日?”巨真道:“咱在长安住了四五日。秦王隔了一日,即差人到尊府寓中来问候,徐惠妃父女亦常差宫奴出来送东西。弟临行时,令堂老伯母再三嘱弟,说兄一回金墉,即便收拾归唐,这还是魏公未去之日。今魏公已为唐臣,兄可作速前去。”尤俊达忙将徐惠妃前日送来的礼物,交还叔宝。叔宝又问道:“程知节往何处去了?”巨真道:“他始初不肯随魏公归唐,一到瓦岗闻了母信,他就挤命连夜到长安去了。”

叔宝心中自思道:“若魏公不与诸臣投唐,我为母而去到无他说;如今魏公又在彼,我去,唐主还是独加思于我好,还是不加思于我好?若将我如沈臣一般看待,秦王心上又觉不安。若以我为上卿,魏公心上只道我有心归唐,故使秦王先赚母入长安。如今事出两难。且到黎阳去与懋功商量,看他如何主张。”忙别了尤俊达与连巨真,如飞又赶到黎阳,见了徐懋功与罗士信,把如何长短,说了一番。懋功道:“若论伯母在彼,吾兄该急速而行;若论事势,则又不然。魏公投唐,决不能久,诸臣在彼,谅不相安。况秦王已归,即在早晚必有变故。俟他定局之后,兄去方为万全。”叔宝见说,深以为是,忙写一封家报与母亲,又写一封回启送刘文静,叫罗士信只带二三家童,悄悄先进长安去安慰母亲。到了次日,士信收拾行装,扮了走差的行径,别了懋功,跨上雕鞍。叔宝也骑了马,细细把话又叮咛了一番,送了二三里,然后带转马头回来。到署中,对徐懋功道:“懋功兄,单二哥在王世充处,决定不妥,如何是好?弟与他曾誓生死,今各投一主而事,岂不背了前盟?”懋功道:“弟与他同一体也,岂不念及?但是单二哥为人,虽四海多情,但不识时务,执而无文,直而易欺,全不肯经权用事。他以唐公杀兄之仇,日夜在心,总有苏张之舌,难挽其志。如今我们投奔,就如妇人再醮一般,一误岂堪再误?若更失计,噬脐无及矣!”叔宝点头称善,虽常要想自己私奔去看雄信,又恐反被雄信留住了,脱不得身,倒做了身心两地。因此耐心只得住在黎阳。

恰好贾润甫到来,秦、徐二人见了,惊问道:“魏公归唐何如?”润甫道:“不要说起。”把唐主赐爵赠婚一段,细细说了一遍。“至后背了公主逃走,因关津严察,魏公叫祖君彦同我走黎阳,他们走伊州。君彦遇见柳周臣,转抄出小路打听去了。刚才弟在路上,遇着单二哥家单全,他说他主人要我去一会,万不可迟。我如今且去走遭,若说得他重聚在一处,岂不是好?魏公遣人来知会,乞说知此意。”徐、秦二人道:“我们也在这里念他,兄去一会,大家放心。”过了一宵,贾润甫起身去了。

秦叔宝因心上烦闷,拉徐懋功往郊外打猎。只见一队素车白马的人前来,叔宝定睛一看,见是魏玄成,便对懋功道:“徐大哥,玄成兄来了!”大家下马,就在草地上拜见了。叔宝握手忙问道:“兄为何如此装束?”玄成道:“兄等还不知魏公与伯当兄,俱作故人矣!”叔宝见说,呼天大动,徐懋功也泪如泉涌。叔宝因问玄成:“魏公与伯当在何处身故的?”玄成蹙着双眉道:“一言难尽。”懋功道:“旷野间岂是久谈之所,快到署中去说。”于是各各上马进城。到署中,恰好王簿等三四将来问探消息。懋功引秦魏众人,到了书室中去坐定。玄成把魏公投唐始末,直至逃到熊州,死于万箭之下,细细述了一遍。叔宝大声浩叹道:“不出懋功见所料,如今兄为何又来?”玄成道:“弟在秦王西府,一闻魏公之变,寸心如割,因求秦王告假月余,去寻魏、王二公尸骸。秦王准假,亦要弟来敦请二兄。便奏知唐帝,蒙唐帝隆恩,恐途中有阻,赐弟赦敕一道:凡在魏诸臣,谕弟请同归唐,即便擢用。”说了,玄成在报箱中忙取出赦文一道来。徐懋功与秦叔宝看了一遍。懋功道:“众人肯去不肯去,这且慢讲,只问兄可曾到熊州去寻取李、王二人骸骨?”玄成道:“弟前日到熊州熊耳山,那山高数丈,峭壁层峦。左旁茂林,右临深涧,中有一路,止容二马。弟到此一望,了无踪迹。只得又往上边去探取。幸有一所小庵,用内住一老僧,弟叩问之。却有一个道人认得小弟,乃是魏公亲随内丁,年纪五十有余,他当时同遇其难,天幸不死,在庵出家。晓得二公尸着所埋之处,引弟认之,却是一个小土堆,即命土人掘开。可怜二尸拌和泥中,身无寸甲,箭痕满体,一身袍服尽为血裹。英雄至此,令人酸鼻。弟速买二棺,草草入殓,权盾庵中,待会过请兄,然后好去成礼葬埋。但是两颗首级,尚悬在长安竿首,禁人不许窃携。弟前日即欲请埋,因唐帝盛怒之下,恐反有阻寻觅尸体之举,故此止请收尸,首级还要设计求之。”懋功道:“这个在弟身上。但是如今众弟兄,如不想再做一番事业,大家去藁葬了魏公,散伙各从其志了。若有志气,还要建功立业,除秦王外无人。只是要去得好,不要如穷鸟投林,摇尾乞怜,使唐之君臣看魏之臣子,俱是庸庸碌碌之辈,如草芥一般。”

叔宝诸人齐声道:“军师说得是。”懋功道:“我即今夜治装,明早就起身往长安去。瓦岗山寨弟兄,且莫去通知他。为什么呢?一则我们此去,不知是祸是福,留此一席,以为小小退步。二则单二哥家眷,尚在寨中,单兄之意,决不肯归唐。如今众人还是带入长安去好,还是独剩他家眷在寨中好,且待我们定归后,再遣人送到王世充那里去,犹未为晚。”叔宝道:“此地作何去留?”懋功道:“此地前有世充,后有建德,魏公已亡,谅此弹丸之地,亦难死守。今烦副将军王簿,待我们起身之后,即将仓库散之小民,库饷给与军士。一应衣甲旗号,都用素缟。限在数日内,率领三千人马,星飞赶到熊州来送葬魏公,也见臣下忠义之心。”众人又齐声道:“军师处分得极是。”懋功吩咐停当,过了一宵,明早起身,又对叔宝、玄成道:“二兄作速打点,换了衣甲旗号,如飞到熊耳山来,弟先去了。”便随了三四个家童,望长安进发。叔宝连夜叫军士,尽将衣甲旗号,换了素缟,不多几日,料理停当。叔宝又吩咐王簿,将大队人马,作速前来,自与玄成亦望熊州进发。正是:

生前念知己,死后尽臣忠。

却说徐懋功离了黎阳,宵行夕赶,来到长安。进城下了寓所。装了书生模样,叫家童跟了,走到十字街来。见双竿竖起,悬挂匣中两颗头颅。徐懋功见了,心如刀割,望上拜了四拜。将手捧住双竿,放声大哭。惊动众军校,上前来拿住,拥至朝门。其时因定阳刘武周僭称皇帝,差大将宋金刚发二万人马,差先锋虎将尉迟敬德,杀奔并州而来。并州太原是齐王元吉留守,被敬德打翻了,元吉手下猛将一二十员,星夜差人到长安来请救兵。唐帝差裴寂领兵一万,往太原去救援。是日秦王正在教场中操练人马,唐帝见黄门官奏说有人抱竿而哭。天威大怒,叫绑进朝来。军校即便拥至驾前俯伏。唐帝问道:“你是李密手下什么人?这般大胆,不遵号令,抱竿而哭?如不直言,斩讫报来。”徐世勣高声朗奏道:“昔先王掩骼埋囗,仁流枯骨。东晋时王经之死,向雄哭于东市,后雄又收葬钟会之尸,文帝未有加罪。董卓既诛,蔡邕伏尸而哭,魏祖信谗加刑,卒至享国不永。此数人者,当时岂先卜其功罪,而后哭葬哉!今李密、王伯当,王诛既加,于法已备,臣感君臣之义,向竿吊哭,谅尧舜之主,亦所当容。若陛下仇枯骨而罪臣哭,将来贤者岂肯来归乎?”唐帝见说,龙颜顿转,便道:“你姓甚名谁?”徐世勣道:“臣姓徐名世勣。”唐帝笑道:“原来是世民之恩人,你何不早说,朕日夜在这里念你们。卿请起来,衣冠朝见。”即敕旨叫军卫,把李、王二首级放下来。

世勣仍旧书生打扮,俯伏丹墀。唐帝即欲以冠带爵加世勣。世勣又奏道:“君思畎亩之臣,臣亦思事贤圣之君,未有事魏不忠,而事唐乃能尽节者也。今魏公尸首两地,臣见之实为痛心。既蒙皇恩浩荡,求陛下以二首级赐臣,臣将去以礼葬之,如此不特臣徐世勣一人感戴陛下,即魏之诸将士,无不共乐尧天,来事陛下矣。”唐帝大悦,即命中书写敕旨一道,李密仍以原官品级,以礼葬之。又对徐世勣道:“世民儿望卿日久,卿速去速来。”徐世勣便谢恩出朝,将二公首级,用两口小棺木盛了,载上车儿。连夜离长安,望熊州进发。未及两三日,魏征亦来复命,说:“黎阳三千人马,副将王簿已经统领到熊州熊耳山驻扎,秦琼臣已偕来,今在熊耳山营葬。臣今复命,尚起身去同他们料理完局,然后来事陛下。”秦王应允。时罗士信到长安,见过了秦母,知叔宝已在熊州,也出长安去了。

再说程知节那日辞了秦王起身,行了几日,不意途中冒了风寒,大病起来,半月后方能行动。先差两个心腹小校,前去知会了屯扎的人马。将到瓦岗,遇见了贾润甫车儿,载了家眷,跟了几个伴当前来。知节只说魏公尚在长安,今接家小去同住,彼此忙下马来相见了。贾润甫就叫车儿住了,忙问知节:“这一路来可曾听见魏公消息么?”知节道:“一路来没有什么消息。”润甫道:“闻得魏公与伯当在熊耳山遇难。军士说秦、徐二兄与诸将,都到熊耳去殡葬魏公了。”知节听说,不觉泪洒征衣道:“魏公迩来志气昏愦,自取灭亡。但是兄辈临事还该切谏他,或不至死。”润甫道:“说甚话来,那夜在邢府束装之时,弟以为此行必不妥,再三劝止。魏公以弟不与同心,登时变脸,反要加害于弟,幸亏伯当兄一力劝阻。”知节道:“兄来曾会见懋功、叔宝么?”润甫道:“弟曾到黎阳会见,因单二哥要会弟,弟即到东都会了单二哥。我劝他归唐,他必不肯,嘱弟将他家眷,同主管单全,送到王世充军前去,会见雄信兄,交割明白,方才放心转来。”知节问道:“兄今投何处去?”润甫道:“弟事魏无成,安望再投何处?求一山水之间,毕此余生,看兄辈奋翼鹏程耳。幸为弟致谢心交,毋以弟为念。”举手一拱,竟上马去了。知节亦跨上马,心中想道:“大丈夫生此六尺之躯,非忠即孝,须做一个男子。吾一生感恩知己,诸弟兄中独尤员外最深,若无此人,吾老程还在斑鸠店卖柴扒。他今滞迹瓦岗山寨,未有显荣,吾如今趁这样好皇帝,弄他去做几年官,也算报他一场。”打算定当,忙赶到寨中与尤俊达、连巨真、王当仁说知魏公、伯当身故,王娘娘与王夫人闻知,放声大哭。知节叫他们把仓库粮饷收拾了,各家家眷都撺掇了上路,连部下兵卒,共有干余人,齐齐起行。

行了四五日,将到独杨岭,只见一起人马冲将出来。连巨真大惊,连忙叫人到后边去报知知节。知节一骑马如飞赶来,望见旗号,知是自己屯扎在那里的二干人马。原来知节生成爽直,素得军心,当初与王世充战败逃走之时,他即收拾这干人马,屯扎在此。他要看魏公投唐安稳,自己打帐寻个所在,仍复旧业。今身心事唐了,便把这干人马带去。因向众军吩咐:“你们打头站进熊州,到熊耳山下驻扎。”对连巨真道:“这是我的人马,不必惊疑,快趱上前去。”未及半月,已到熊州,祖君彦、柳周臣亦至,同到熊耳山下,早有许多白衣白甲的军马在此。徐勣功与秦叔宝接见了,徐勣功对尤俊达、连巨真道:“非是我们不来通知你寨中弟兄,撤了来此。因不知事体是祸是福,故此不来知会。”程知节道:“连弟这些事故,那里晓得?幸亏在路遇着贾润甫兄,送了单二哥家眷去了回来。”秦叔宝道:“单二哥家眷,润甫兄送去完聚了,妙极妙极,他如今怎么不见?”知节道:“他不肯再事他人,载了自己家小,寻山水之乐去矣。只是如今魏公家眷,与伯当兄家眷,弟都带来,未知军师作何计较?”徐懋功喜道:“魏王二公在天有灵,恰好家眷到来,尚未入土,此皆程兄之功也。叔宝兄,墓旁那三间卷棚,甚是宽敞,兄去指引他家眷安顿在内。”尤俊达与程知节站定,将四围观看,乃是山下一块平阳旷地。后边挑起一个高高土山。山后白烁烁的石砌一条带围,围前搭起绝大五间草轩。轩中用石板凿深,参差二穴。穴上停着二棺。其中拜台甬道飨堂,俱是簇新构成,石人石马,排列如生。古柏苍松,葱葱并茂,外边华表冲天,石碑巍立。四围芦席轩亭,扎成不计其数。

尤俊达看了赞叹道:“秦、徐二兄,来得这几时,亏他们筑成这所坟墓,不愧魏公半世交结英雄。”忙同连巨真到后队来,与雪儿王娘娘母子,并伯当家眷说知,叫他们俱换了孝服。魏玄成、徐勣功、秦叔宝率领了众将,前来接入墓中。王娘娘与伯当夫人,抚棺大恸,墓外边又是王当仁双手摇着灵座哀号。诸将见此遗雏呱呱而泣,亦俱下泪。正在伤感之际,只见王娘娘走出墓外来。朝着徐懋功、秦叔宝、魏玄成等,拜将下去。秦、魏、徐三位忙亦跪下去说道:“娘娘有话请说,不必如此。”王娘娘道:“妾今日此来,如在梦中,逢此意外之变,犹幸魏公尚未入土,得以一见,了结三生。既蒙皇恩浩荡,谅此遗孤,罪不重科,望三位将军,俯念夙昔交情,六尺之孤全赖始终护持。妾从此同归泉壤,虽死犹生。”说罢,竟将身边佩刀,向项下一刎。王当仁在旁,如飞拉住,众将上前劝慰。正在忙乱之际,墓内王伯当夫人,也向那石上触去。幸亏尤安人与连夫人扶定,得以幸免。程知节见内外忙乱定了,向秦叔宝道:“秦大哥,弟进长安去复命,两公家眷,仗你好生照管。”魏玄成对程知节道:“兄去复命,弟有一扎与徐义扶,兄可带去。如有人来吊祭,兄可作速先来报知。”知节应诺,如飞赶进长安城,见了母亲与秦伯母,即到西府去见秦王。

其时秦王因刘武周差宋金刚、尉迟敬德,杀败唐将,围了并州。齐王元吉慌了,画了尉迟敬德图像,带了妻孥,偷出北门,逃回长安。秦王正与唐帝同众大臣,在太和殿看齐王带来敬德的画像。知节进朝去见了唐帝、秦王,唐帝问道:“卿前去带了多少部曲来归唐?”知节道:“臣自己名下,只有二千步兵。瓦岗山寨有二臣,一名尤俊达,一名连明,说有二三千甲士。徐世勣、秦琼与众将,在黎阳带来马步兵将,有四五千。共有一万多人马,今俱屯扎在熊州熊耳山。伺魏公入土后,诸将即便统众来归陛下。”唐帝大喜,问程知节道:“卿还去否?”知节道:“臣还要去送葬呢!然后即举部曲来归长安。”说了,即便辞朝出来,忙去会着了徐义扶,把魏玄成手札与他看了,书上止不过说李、王家眷如何贞烈,三军如何伤感。叫他令媛惠妃夫人,念昔日王娘娘旧谊,撺掇秦王,在朝廷面前讨一坛御祭下来,以安众心。义扶会意,即便进西府去与惠妃夫人说知。夫人常念王娘娘之情,遂与秦王说了,将魏征与父亲的书与秦王看了。秦王便向朝廷讨下御祭,要在礼部堂中,差一员官去。

秦王对众谋士道:“魏家兵卒,共有准万,今齐赴熊州。那些将士,孤晓得尽是能征惯战,若非孤自去慰吊,焉能使众军士心悦诚服?”众谋士诚恐亵尊,皆说未可。秦王道:“昔三国时,刘备与孙权共争天下,鏖战数番,孔明用计气死周瑜,孔明亲往吴郡,慰吊周郎,吴家兵将,为之感泣。今李密系隋之大臣后裔,门弟既高,谋略又劲,非草泽英雄类比。只因他好为自用,不肯用人,以致一败,失志来归。今他已死,雠仇已解,孤欲去吊者,为国家计也,岂真吊车密哉!诸君何不识权变,而昧于大义耶!”众谋士齐声道:“此皆殿下宽仁大度,虑出万全。”于是秦王定了旨意,带了西府许多谋臣武士,先命徐义扶赍御祭旨意前行。惠妃夫人,亦有私吊礼仪候问王娘娘,托父亲馈送。徐义扶同程知节,连夜兼程,先往熊州来报知。魏之将士,见说唐主赐了御祭,秦王又自来吊,各各欢忻。徐懋功把执事派定,魏征、秦琼管待西府谋臣。程知节、王当仁管待西府将士。尤俊达、连明管收来吊礼义。王簿、柳周臣犒赏唐家兵卒。徐世勣又谕各将士,务须盔甲鲜明,旗号整齐,五里一营,十里一亭。一应各项,吩咐停当,点骑兵二十名,昼夜打探。

不多几日,秦王到了熊州,听见三声炮响,早有四五百白衣甲将士来接,手中拿了一揭,跪在地上禀道:“左哨子总苗梁,迎接干岁而过。”又行了四五里,又是许多白甲兵将,放炮递揭跪接,如此过了七八处。秦王坐在宝辇中,见那些兵马,一个个盔甲鲜明,旗带整齐,心中转道:“魏之将帅经营,可称知礼知义矣,李密无成,真为可惜。”一路缓行,离熊耳山尚有数里,忽听得轰天三声大炮,鼓角齐鸣。徐世勣、魏征、秦琼率领许多将士,齐齐鞠躬站定,将到辇旁,尽皆俯伏。秦王早已看见,忙在辇中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众位先生请起。”魏之将帅让辇过了,齐上马随着。一路里鼓乐引导,行伍簇拥,将到墓门,又是大炮三声。秦王停辇,众官揖进三间挂彩大卷棚内坐定。秦王问徐义扶道:“朝廷御架过了未曾?”徐义扶道:“已过了。”秦王即起身更衣,换了暗龙纯素绫袍,腰间束了蓝田碧玉带。徐世勣等,忙到轩前,向秦王拜辞,秦王不允,必要进去一祭。众宾僚陪着拥进墓门,魏家兵将又齐齐跪下,迎进墓去。

到了拜亭,秦王站定,举眼一看,见墓外供着一个金字牌位,上写:唐故光禄卿上柱国驸马邢国公李讳密之位。侧首一个牌位上写:唐故右卫大将军王讳勇之位。左首徐世勣、魏征、秦琼、程知节四五个将帅,俱著了麻衣衰经还礼。右首王当仁扶着三四岁的世子启运,亦是麻衣衰经,俯伏在地。墓内哭声震天。阴阳赞礼,秦王一头祭,一头哭,道他当初在金墉时,何等气概,何等威风,多少非望,只此结局!只见邈邈遗雏,未满三尺,墓内哭声,哀号凄惨。秦王虽是英雄,睹此情景,禁不住潸然泪下。众官看见秦王如此,亦各哀号伏泣,惹得一军皆哭。秦王祭毕上辇,回至宾馆棚内更衣。徐世勣拥了世子启运,同众将上前叩谢。秦王扶起懋功等道:“众先生料理完了,作速进长安,以慰朝廷悬悬之望。”徐世勣道:“臣等不敢迟延,即在数日内,带领诸将前来面帝。”说了如飞归墓,前西府文武宾僚,无不备纸行吊。秦王起驾,魏将仍送至十里外转来。秦王祭礼外,又发犒赏军银五千两。众军士无不踊跃欢喜。徐懋功忙叫书记,写成两道谢表,命柳周臣赍表随秦王先入长安,即择日将二柩下土安葬完了,料理起身。王娘娘与王伯当夫人,愿甘守墓,不肯随行,懋功等无奈,只得拨了三四十名军校,守在墓前,再作区处。大家统领管辖兵卒,陆续起行。

到了长安,先进西府,谒了秦王。秦王率领魏家大小臣子,朝见唐帝。徐世勣把军士花名册籍呈上,唐帝看了大喜。即授徐世勣为左武卫大将军、秦琼为右武卫大将军、罗士信为马军总管、尤俊达左三统军、连明右四统军、王簿马步总管。王簿奏道:“臣不敢受职。”唐帝道:“为何?”王簿道:“臣此来一觐天颜,识尧舜之君;一叩谢皇恩隆故主之礼。臣冒死尚有一言上读天听。”唐主道:“朕不罪汝,快奏来。”王簿道:“臣闻先王之政,敬老慈幼,罪人不孥,鳏寡孤独,时时矜恤。今故主怀德来归,蒙圣恩格外施仁,赦其过而隆其礼,以官爵之,以婚赐之,宠眷已极。不意故主李密一朝失志,自戕其命。众臣皆沐恩泽,独使孱弱之妻,几欲捐生;怀抱之孤,如同朝露。此果死者不足矜,而生者实可恤。若论子民,今则为唐家之子民也,若论伦理,岂非唐家之姻戚耶!今独孤公主尚居邢府,虽或伉俪未深,一经醮庙,即名之夫妇,岂不念彼之子,即伊之子,忍使置之露宿野处之间。使圣文武之君,致后世作史者,摇唇鼓舌,何以令四方仰德耶!此臣所以愿为遗民,而不愿为廷臣也。”唐家听了大喜道:“卿乃武臣,何能辨析大义若此。魏之将帅,何多能也!”即命礼部,差官迎接王氏,并伊于启运,更名启心,及王勇之妻,到邢府与独孤公主赡养守孤。加赐王簿虎翼大将军,其余祖君彦、柳周臣等,各各赐爵。王簿同众人谢恩归班。

正在封赏之时,只见有晋阳治州文书飞马来报,说刘武周围城紧迫,危在旦夕,伏乞陛下火速拨兵救援。唐帝道:“晋阳乃中原咽喉之所,岂可有失;但急切问,少一个能将耳。”徐世勣奏道:“臣等愿竭犬马,扫除武周,以报万一。”唐帝道:“朕久知卿足智多谋,有将帅之才,但恨宋金刚部下有一员将,名尉迟恭,骁勇绝伦,难以克敌。”因指壁间图像道:“此即尉迟揭奴之像也,卿等不妨观之。”秦王引徐世勣等一班众臣,齐到图像边来细看,果是身长九尺,铁脸圆睛,横唇阔口,满嘴暇须,双鼻高耸,头戴铁幞头,身穿红勒甲。手持一根竹节钢鞭,竟如黑煞天之状。徐世勣道:“此不过一勇之丑奴,何足怪异?”秦琼对秦王道:“小卒丑奴,何堪图像,以亵大唐殿廷,乞陛下假笔与臣以涂抹之。”秦王即命左右取笔与叔宝,叔宝执笔在手,咬牙怒目,把像从上至下,尽加涂坏,俯伏奏道:“臣愿领兵三千,赶到晋阳,去灭此贼,如若不胜,愿甘法律。”唐帝大喜道:“恩卿肯去,必能奏功,朕何优焉!”即敕徐世勣为讨虏大元帅、秦琼为讨虏大将军、王簿为正先锋、罗士信为副先锋、程知节为催粮总管。命秦王为监军大使灭虏都招讨,领唐将押后。各各辞帝,连夜领兵起行,望并州而去。正是:

若要攀龙树勋绩,还须血战上沙场。

第五十六回啖活人朱灿兽心代从军木兰孝父

词曰:

枉自问天心,少女离魂。沙场有路叩迷津,只念劬劳恩切切,

岂惜伶什?旗鼓两相侵,拼死轻生。人人有志立功勋,莫笑英

雄曾下泪,且看前程。

调寄“浪淘沙”

兵法云:兵骄必败。盖骄则恃已轻人,骄则逞己失众,失众无以御人,那得不败。隋亡时,据地称王者共有二三十处,总皆草泽奸雄。如齐人乞食十番间,花子唱莲花落,止博片时饱腹。暂时变换行头,原不想做什么事业。怎如李密才干,结识得几十个豪杰,死后犹替他好好收拾。如今再说徐懋功同秦王统领许多人马,出了长安。行了几日,来到汴州。懋功对秦王道:“臣等帅师去代刘武周,只虑王世充在后,倘有举动,急切间难以救援。臣思朱灿近为淮南杨士林所逼,穷困来归,圣上封为楚王,屯驻菊潭。殿下该差人赍书去慰劳他,兼说王世充弑隋皇泰主,擅自夺位。乞足下统一旅之师,为唐讨弑君之贼,雪天下之愤。所得郑地,唐楚共之。朱灿系贪鄙之夫,见此书必然欣允。”秦王道:“此贼性好吃人,尝与隋著作佐郎陆从典、通事舍人颜泯楚为宾客,阖家俱为所啖,凶恶异常,孤久欲击灭之。虽来归附,岂可与他和好?”懋功道:“非此之论。若朱灿肯去,殿下可分二三千人马,遥为代郑助他,待郑楚自相践踏起来,我这里好收渔人之利。如若不肯,我发兵去剿朱灿,牵动世充之势。世充知有南患,恐首尾不能相顾,必不敢动兵西向。此假虞灭虢之计,殿下以为何如?”学士段悫道:“臣与朱灿有一面之交,待臣持书去陈说利害,叫他起兵,事必谐妥矣。”秦王道:“闻卿贪饮,恐误军机。”段悫道:“军情大事,岂同儿戏,臣去即当戒酒。”秦王道:“如此孤才放心。”段悫即赍了秦王书礼,来到菊潭。

原来朱灿在隋朝曾为毫州县吏,时与段悫为至交酒友,今闻段悫到此,如飞出来相见,分宾主坐定。朱灿道:“阔别数年有余,再不能相见,未知吾兄目下现归何处?”段悫道:“弟仕唐朝,滥叨学士之职。”朱灿道:“闻得李密被王世充杀败,带了许多将士,前去投唐,未知确否?”段悫道:“怎么不确?如今兵马将士,又增了几十万,真正国富兵强。秦王闻知王世充弑防皇泰主自立,气愤不平,欲与大王永为结好,发兵共讨弑君之贼。如得世充宝玉财物,让君独取,土地人民与君共之。”朱灿道:“秦王既有如此美意,又承故友见谕,弟敢不如命?明日即发兵去伐郑,你们只消添助一二千人马就够了。”吩咐手下摆酒,便问道:“兄近来的酒量,必定一发大了?”段悫道:“弟今已戒酒,有虚胜意。”朱灿道:“昔日与君连官畅饮,今日知己相逢。岂有不饮之理。若说公事,弟已如命;若论交情,也该开怀相叙。”即便举杯坐定,美满香醪,斟在面前。

大凡贪饮的人,如好色的一般,随你嫫母无盐,见了就有些动念。今段悫见此杯中之物,便觉流涎,举起酒后一饮而尽。两人谈笑颇浓,咒献交错,段悫忘其所戒,吃一个不肯歇手。要知朱灿当初在隋时,因炀帝开浚千里汴河,连遇饥荒之岁,日以人为食,如逢畅饮,即便两目通红。此时俱各沉酣,段悫笑对朱灿道:“大王,你当时喜欢吃人肉,今权重位尊,还常吃么?”朱灿见说,登时怒形于色,心中转道:“这狗才,我如今前非俱改,却在众人面前,揭我短处!”便道:“我如今只喜吃读书人,读书人的皮肉细腻,其味不同。况啖醉人,如吃糟猪肉。”段悫怒道:“这就放屁了!你只好吃几个小卒,读书人那得与你吃!”朱灿道:“你道我放屁,我就吃你何妨?”段悫道:“你敢吃我,你这颗头颅,不要想在项上。”朱灿大怒,唤刀斧手快把段悫学士杀了,蒸来与孤下酒。

可怜词翰名流客,如同鸡犬釜中亡。

唬得跟段悫的军士,连夜逃回唐营,奏知秦王。秦王大怒,正要起兵到菊潭来灭朱灿,以报段悫之仇,恰好李靖去征林士弘,路经伊州,趁便说张善相带领二三千人马来归唐,晓得秦王统兵到此,忙同张善相进大营来相见。秦王大喜,即便将朱灿醉烹段学土之事,述了一遍。李靖道:“殿下如今作何计较?”秦王道:“如此逆贼,孤欲自去讨之,以雪段悫泉下之忿。”李靖道:“此禽兽之徒,何劳王驾亲征。臣闻并州已失数县,浍州危在旦夕,殿下宜速法救援。菊潭朱灿,臣同张善相领兵去走遭,必擒此贼,来见殿下。”秦王道:“若足下前去,孤何忧焉。”即拨唐将四五员,领精兵一万,加李靖征楚大将军,张善相为马步总管,白显道为先锋。秦王道:“卿此去必得凯旋,当移兵于河南鸿沟界口。候孤伐了武周,即便来会,合兵去剿世充。”李靖应诺,随同张善相辞别秦王,拔寨起行。

却说刘武周,结连了突厥曷娑那可汗,乃始毕可汗之弟,袭其兄位,而为西突厥,居于北地。见武周有礼来讲好,约他去侵犯中国,曷娑那可汗即便招兵聚众。其时却弄出一个女子来,那女子姓花,其父名弧,字乘之,拓拔魏河北人,为千夫长。续娶一妻袁氏,中原人。因外夸移一种木兰树,培养数年,不肯开花,因其女分娩时,此树忽然开花茂盛,故其父母即名其女曰木兰。后又生一女,名又兰。一男名天郎,尚在褪褓。又兰小木兰四岁,姿色都与那木兰无异。木兰生来眉清目秀,声音洪亮,迥与孩题觉异。花乘之尚未有儿时,将他竟如儿子一般,教他开弓射箭。到了十来岁,不肯去拈针弄线,偏喜识几个字儿,讲究兵法。其时突厥募召兵丁,木兰年已十七岁,长成竟像一个汉子。北方人家,女工有限,弓马是家家备的,木兰时常骑着马,到旷野处去顽要。父母见他长成,要替他配一个对头,木兰只是不允。

一日听见其父回来,对着妻孥说道:“目下曷娑那可汗,召募军丁,我系军籍,为千夫长,恐怕免不得要去走遭。”妻子袁氏说道:“你今年纪已老,怎好去当这个门户?”花乘之道:“我又没有大些的儿子,可以顶补,怎样可以免得?”袁氏道:“拼用几两银子,或可以求免。”花乘之道:“多是这样用了银子告退了,军丁从何处来。何况银子无处设法。”袁氏道:“不要说你年老难去冲锋破敌,就是家中这一窝儿老小,抛下怎么样过活?”花乘之道:“且到其间再处。”过了几日,军牌雪片般下来,催促花弧去点卯。乘之无奈,只得随众去答应。那晓得军情促迫,即发了行粮,限三日间即要起身,惹得一家万千忧闷。木兰心中想道:“当初战国时,吴与越交战,孙武子操练女兵,若然兵原可以女为之。吾观史书上边,有绣旗女将,隋初有锦伞夫人,皆称其杀敌捍患,血战成功。难道这些女子,俱是没有父母的,当时时势,也是逼于王事,勉强从征,反得名标青史。今我木兰之父如此高年,上无哥哥,下有弟妹,今若出门,倚靠何人?倘然战死沙场,骸骨何能载归乡里。莫若我改作男装,替他顶补前去,只要自己乖巧,定不败露。或者一二年之间,还有回乡之日,少报生身父母之恩,岂不是好。但不知我改了男人装束,可有些厮像。”

忙在房中,把父亲的盔甲行头,穿扮起来。幸喜金莲不甚窄窄,靴子里裹了些脚带,行走毫无袅娜之态。便走到水缸边来,对着影儿只一照,叹道:“惭愧,照样看起来,不要说是千夫长,就是做将军也做得过。”正在那里对着影儿募拟,不题防其母走来,看见唬了一跳,说道:“这丫头好不作怪,为甚装这个形像?”花乘之听见,亦走进来看了笑道:“这是什么缘故?”木兰道:“爹爹,木兰今日这般打扮,可充得去么?”其父道:“这个模样,怎去不得?昨日点名时,军丁共有三千几百,那里有这般相貌身躯,但可惜你。”说了半句,止不住落下几点泪来。木兰看见,亦下泪问道:“爹爹可惜什么?”花乘之道:“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个孩儿,做爹妈的何愁,还要想你出去干功立业,光宗耀祖哩!”木兰道:“爹妈不要愁烦,儿立主意,明日就代父亲去顶补。”父母道:“你是个女儿家,说痴呆的话。”木兰道:“闻得人说,乱离之世,多少夫人公主,改妆逃避,无人识破。儿只要自己小心谨慎,包管无人看出破绽。”袁氏抚着木兰连声说道:“使不得,那有未出闺门的黄花女儿,到千军万马里头去觅活?’,木兰道:“爹妈不要固执,拚我一身,方可保全弟妹。拚我一身,可使爹妈身安。难道忠臣孝子,偏是带头巾的做得来?有志者事竟成,凡此去管教胜过那些脓包男子。只要爹妈放胆,体要啼哭,让孩儿悄然出门,不要使行伍中晓得我是个女子,料不出丑,回来惹人家笑话。”父母见他执意要去,到弄得一家中哭哭啼啼,没有个主意。

过了一宵,到东方发白,忽听见外边叩门声急,在外喊道:“花老大,我们打伙儿去罢。”花乘之开门出来,却是三四个同队的兵,正要开口,只见女儿木兰,改了男装,扎扮停当,抢出来说道:“我父亲年老,我顶替他去。”那些人看见笑道:“花老大,我们不晓得你有这般大儿子,好一个汉子!”花乘之见了这般光景,不好说得别话,只得含着泪道:“正是。”这些人道:“有那样好儿子,正该替你老人家当差,让他去一刀一枪,博得个官儿回来,你一家子就荣耀了。”木兰扯父进去,拜别了父母,只说得一声:“爹妈保重,好生照管弟妹,我去了。”背了包裹,拾了长枪,把手一摇,长扬的出门。花乘之只得忍着泪跟了,要送木兰到营中去。反是木兰严词厉色,催逼转来。那些邻里晓得了,多走来埋怨他父母道:“你这两个老人家,好没来由!把这个大女儿干这个道路,倘有些山高水低,如何是好。”还有那没志气的妇人私议道:“这大一个女儿,不思量去替他寻一个对头完娶,教他自往千万人队里,去拣可意的人儿快活,岂不是差的!”花乘之无奈,只做不听见,心上日夜忧煎。木兰出门之后,不上一年,乘之染成一病,竟呜呼哀哉了。其妻袁氏,拖着幼儿幼女,不能过活,只得改嫁同里一个姓魏的,这是后话。

今且说秦王同徐懋功,统兵与刘武周交战,已恢复了五六处郡县。正在柏壁关,秦叔宝与尉迟恭对垒,战了四五阵,不分胜负。宋金刚因尉迟恭胜不得秦叔宝,疑有私心,着人督战。尉迟恭懊恨,只得又下关来与叔宝战了百余合,杀个平手。秦王在阵前观看,甚爱惜叔宝,又舍不得尉迟。日色已暮,恐怕有失,秦王便叫呜金,二将各归本寨。秦叔宝杀得性起,那里肯休,便叫军士,去点火把,前去夜战。秦王止之,叔宝那里肯听。只听得刘阵里一声炮响,点得火把如同白昼。敬德在阵前大叫道:“快快出来厮杀!”叔宝听见笑道:“这羯奴到有同心。”快换了马匹,出阵前对敬德说道:“我今夜苦杀你不得,誓不回营。”敬德道:“我今夜苦不砍你的头颅,亦不还寨。”大家放出精,各逞武艺,又战了百余合,那个肯输。敬德笑道:“惭愧,你我的手段已见,何足为意;你敢与我斗并力法么?”叔宝道:“何为并力法?”敬德道:“昔时孟贲夏育,能生拔牛角,伍子胥能举巨鼎,项羽力可拔山。我如今与你两个,明人不做暗事,使乖不足为。你先受我几鞭,我亦与你打几锏,以定强弱,此为并力法。”叔宝道:“你老大的人,说孩子家的耍话,牛是畜生,鼎是铁器,山是土堆,都是死的。人的皮肉,是父母的遗体,不要说死,就是不死,岂可毁伤?宁可一刀一枪,倘有不测,也可扬名于后世。这样作耍的事,我不依你。”敬德见说,想道:“这话也说得是。不要说这一鞭两锏打得死,就是打不死,也要做了一个残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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