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在心里把他放在和平常人一样的位置,不高不低,普普通通的,和她此时的心绪一般。要说和他更近一步,她又想象不来那是怎么的场景,她甚至在面对他的很多时候,都忘记两人做过最亲密的事,裸裎相对,忘记那一晚的血和泪。
“苁枝,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怎么好多事情都记不住了呢?”
苁枝侧着头笑,“小姐离老还得有四十年呢。”
是夜,谢溶溶照例吃过晚饭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消食,洗漱过后靠在床上看游记,苁枝白天出门带回很多新鲜玩意,希望能有一样勾起她的兴趣,从而引她出门转转。
谢溶溶正在看的这本,是打着游记幌子的情爱话本。主人公名许生,连年落第后愤起一把火烧了书案,觉得入仕不如入世,继而挎上行囊立志走遍大江南北,将所见所闻着成巨作流芳百世。只是许生此行,未见山河壮丽,也未闻人世疾苦,他不枉初衷,当真一头扎进俗世,在女人堆里品味红尘。他与每个女子都爱得死去活来,每一次相遇都盛却人间无数,谢溶溶初看还觉得有点意思,可架不住千篇一律的套路,她随手翻了几章,字里行间写满了主人公意淫式的自我感动,把男子的浮夸与薄幸展现得淋漓尽致。不难想象为何此书能在世面上盛行,只怕写出这本“巨作”的着者在现实中连笔下最不起眼的俏丫鬟都看不上他。
说到万花丛中过,她又不由得想到那只黄鼠狼。谢溶溶心想,他倒是不用说情话学手段,勾勾手指笑一笑,就有前赴后继的女子栽在他身上。这么一看,许生倒还有几分真挚。
谢溶溶把书放到案几上,刚要吹灯躺下,就听见窗棂被哒哒哒地敲响。她打了个哆嗦,掩起被子缩在床角,探出头小心翼翼地道,“谁?”
窗纸上剪出一抹高挺的身影,被烛火晃一晃,颇有些像志怪话本里夜出昼伏,专门勾引人的狐狸精。她认出那道影子,不是诱人无心学问的公狐狸精,是只长了狐狸精的脸不务正业的黄鼠狼。
传闻黄鼠狼的尾巴毛能做狼毫,所以学识渊博,得赠毫笔的书生无一不金榜题名。这只黄鼠狼学问如何她不敢说,蛊惑人的本事当是翘楚。
谢溶溶松了口气,心里一下冒出撮火,披上褙子围在床上,没好气道,“不知燕公子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她不下去开窗,燕回也不意外,隔着窗户和她说话,“我来给你送吃的。”
谢溶溶不听还行,一听立马火气上头,她叁两下穿好衣服,也没拢头发,披散在身后趿着鞋走到窗边,准备斥他没事找事,大半夜跑来送吃的,怪就怪上次在云合寺收了他的桃,她又不是猪,真以为这招次次行得通?
燕回靠在窗上,耳边呼啸过短促的风声,他一回头,眼前不是严丝合缝的如意结棂花半扇,取而代之一张薄怒粉面的美人脸。
她立在屋内,隔着一臂的距离,那股风将她身上皂胰子的香气扑满面。毫无征兆地,她那张秾丽的脸如同被春露拂过的娇艳芍药,有着不同于清水芙蓉的素雅,是染尽清晨朦胧的薄雾后,在暑气弥漫的夜晚绽放出的一丝沁凉。
他浑身的燥热在望向她的刹那被平息,一明一暗,她身后倾泻的光争先恐后地照亮他的面容,两人窗里窗外对视着,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昳丽。
燕回的目光扫视到她翻开的交领和露出来的一截白腻细长的脖颈上,喉头几不可见地一动,不自然地错开眼睛,转去看墙角花几上的净瓶。
谢溶溶以为自己眼花了,竟然在他脸上瞧出一抹红晕,她没好气道,“这么晚了,你来送吃的我也不会收。你再这样,明天我就叫阿娘陪我睡。”
连她自己都不自觉,语气里的嗔怒和白间的风轻云淡死气沉沉相去甚远。白天的时候,仿佛是印在纸上装裱起来的一幅画,等到烛火点亮,门扉敲响,她从画上走出,落地成顾盼飞的美人。
燕回这些日子被她家的人轮流喂软钉子,早吃到没脾气,谢溶溶见他两手空空,哪里是来送吃的,根本就是诓她。
她啪地把窗户一合,没留一只手卡在缝里,被两扇木板夹了个正着。
“嘶——”燕回倒吸一口冷气,窗户是实木的,被她的怒气鼓动,狠狠咬了他一口。
谢溶溶吓得手心冒冷汗,几步跑回来扑到窗边,白煞着脸,又急又气,“你……你干嘛把手放那儿,夹坏了没?还能不能动?”
还是右手呢,要是真坏了讹她怎么办。
燕回捂着手掌不作声,谢溶溶左看右看,才从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分辨出来他是在偷笑。她简直怒不可遏,“你作弄我?你怎么这……”
一只指骨修长,指节秀美的手摊在她眼前,玉质的手背上一道泛着紫痕的红印。谢溶溶对他的手颇有好感,甚至被它偷了耳坠也没迁怒。
她被那道迅速鼓起来的红痕刺痛眼,嚅嗫道,“我……我去找药箱……”
“不用去,”衣袖被那只伤手拽住,脸上看不出一丝痛意,“不疼,不用拿药。我没有骗你,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说着,他从袖口摸出一只泥捏的小人,是个穿身红底大花袄的女娃娃,怀中还抱着拇指盖大的胖鱼。
谢溶溶一眼就认出是聚宝山上裹着农妇衣裳的自己,面人手掌大小,黑豆一样的眼睛,红嘟嘟的嘴唇,不知为何白面皮上有一撮灰。
她问燕回,“这里是蹭脏了么?”
他狡黠地一笑,让她看去竟然没有往日的反感,“你当时吹了煤灰,顶着这副模样跑了半天。”
谢溶溶想起她瞎捣一气,闭着眼睛吹煤炉,许是那会儿蹭上的。她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明明山上的一切也曾是把她逼入绝境的元凶,可如今回想起来,没有后悔没有怨怼,能反而心平气和地回顾那两日的点滴。
她轻轻摇摇头,“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她没看见燕回的表情有片刻割裂,他勉强维系笑意,在她眼前晃了晃青紫泛开变得触目惊心的手背,果不其然,谢溶溶眼有些许松动。
他往前递了递,半个身子压在窗板上,穿着大花袄黑豆眼的女娃娃笑眯眯地朝她摇头晃脑,“就是给你的。”
见那只举着木棍的手有些颤抖,谢溶溶不忍,犹豫地接过来,说,“只此一次,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明天不要来了。”
燕回满口答应,谢溶溶不放心,关窗前目送他离去,临了又加上一句,“来了我也不会理你。”
窗户合上,再打开,他消失在夜幕里,真像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精怪。
谢溶溶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泥溶溶,把它放在枕边一夜睡到天亮。
第二日夜晚,许生驿桥泪别小春莺,她正看得昏昏欲睡时,“哒哒哒”窗扉响起叁声脆响,一只不送毫笔的黄鼠狼踏月而来,衣袖里藏着新的好玩意。
一眨眼进入七月,谢夫人举着饭碗来回看她床幔上的一串贝壳风铃,百思不得其解,问,“昨天好像还没这个东西。”
谢溶溶给她夹了一勺茭白,埋头把花生米咬得咯吱响,面不改色心不跳,“你记错了,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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