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溶溶藏在堆帽后面涨红了脸,感觉像是被藏在浓夜中的无数双眼睛盯着,几声蝉鸣也能教她草木皆兵。
苁枝就没这个待遇,被人领着衣服领子,提米袋一样放在地上,她也没想那么多,拍拍胸口心有余悸,“真是吓死我了,”她比划道,“那么高的墙,像燕子一样就飞过去了。”
谢溶溶隔帘望进他灼灼的金轮里,心想,他带她翻越的,又哪只这一堵墙呢?
“走吧。”
燕回看不见她的脸,可隐约觉着她那一眼确实落在自己身上。
他们贴的那样近,她的细腰在握,馨香的气味不请自来,假如墙再高一些,路再远一些,他就能带她跳出整个穹顶,顺着那条乳白色的星河逃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他把手中的炽热攥成拳头,和胸腔里的心脏一样大小,一起跃动。
等到了地方,谢溶溶站在墙边垫着脚,怎么也看不到这是哪个院子外,脚尖还没落地,又被人揽着腰,像两只比翼的大鸟轻飘飘地掠过月亮。
她看向四周的布景,讶然,“这是北院?”
敬五爷尚未及冠,还在华麓书院念书,一年少有回府,上次见他还是敬廷的骨灰被接回来下葬,已经长成个高瘦清阔的大人,彬彬有礼地喊她二嫂。
五爷是庶出,比先头几个哥姐都要小了不少年岁,老武定候还在世时,十分宠爱这个老来得子,连带他的生母姨娘也很是得意,可随着老爷撒手人寰,敬大爷袭爵,敬廷武举考出名堂,老夫人扬眉吐气,没两年就把妾侍打发到庄子上去。谢溶溶刚嫁进来时不知这些,看老夫人也一张笑脸和蔼可亲,等跳出圈子再回头,才发现在当年的自己眼里,怕是全天下都没个坏人。
北院空落落少有人来,只会在五爷写信要放假回家才让下人匆忙收拾,平日不点灯不开火,今日却例外,在偏院亮了一盏灯笼。
“是谁在这住?”她口中这么问,手紧紧攥着衣边,声音都有些发抖。
谢溶溶一把掀开堆帽,燕回才看清她眼睛里盈着泪,她又问了一遍,“有人……有谁住在这?”
两两相望,谢溶溶猛地一窒,抿紧嘴唇咽下泪去,她也从他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她转身就往那处亮着灯的屋子跑,一口气绕到门前要合身扑进去,也没多想为什么连个守门的人也不见,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拉回怀抱,背抵着坚实胸膛,隔着一层骨肉血皮,听得见咚咚的心跳。
她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手指用力往下扒拉他的袖子,“你……你放开、放开我……”
另一只手轻轻将堆帽盖在她的头上,让帷纱覆盖住整张脸,燕回替她推开那扇门,说,“把脸遮好。”
谢溶溶绝望地闭上眼,头也不回地走进去。
床上烧得满脸通红人事不省、浑身零星散布水疱的阿鱼,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握着小笼包一样的拳头,身下垫着一块粗麻白布,出气多进气少,摊着手脚孤零零地仰躺在积灰的床上。
屋子里熏着艾,床边的脚踏上放着一盆没用完的水,水早就凉透了,里面漂着巴掌大小的灰布,应该是有下人在照看,可不知溜到哪里去偷懒了。
燕回站在她身后,听着从那具瘦弱单薄的身躯里发出悲恸的哀吼,仿佛是站在一口被撞动的铜钟旁边,闷重的回声从头顶灌入脚底,荡起令人颤抖的余波。
谢溶溶几乎是跪行到床前,燕回眼见她要伸手,立刻从后面把她拦下,他没什么资格,只能用行动表明立场,“别碰,别碰。我让苗子清去请大夫了,很快就来——”
谢溶溶跌坐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胳膊像是揪紧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失声痛哭,哭到喘不上气,仰着脖子从胸腔里咳出悲鸣,“阿鱼——阿鱼啊——娘对不起你……呜呜……阿娘真的对不起你——”
阿鱼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苁枝刚跑到门口,被这入耳的痛哭钉在原地,撒腿往里冲,又听见一声毋庸置疑的喝止,“把脸蒙上——”
她手发颤,系了好几次,连头发也绕进去打了个死结,才抖着两条腿走进去,浓烈的艾草熏烟扑面而来,谢溶溶半跪在脚踏上,瘫软四肢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死死搂住,他从身后把头抵在她的肩窝,一只胳膊横在腰身上,一只绕过脖颈,伸进堆帽里似乎是在抚摸她的脸。
这一幕让她震撼。可等她走近看清床上的一切时,捂着嘴迸出眼泪,口中喃喃,“出花了——”
敬府半夜灯火通明,陈氏捂着鼻子走进北院,皱眉一踏入房门,刚要颐指气使地骂晦气,对上屋中的叁双眼睛,瞬间说不出话来。
蒙着白翳飞快盘佛珠的敬老夫人,一双流光溢彩结了碎冰的金眸,还有谢溶溶,眼珠将要溢出血一般,见她出现,推开桌椅冲过来,陈氏被风扑了满面,倒退一步没站稳,被脸上飞来的重重一巴掌打翻在地。
她捂着脸尖叫,“啊——”
谢溶溶那一下凝聚了这叁年多所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愤懑,力气之大,连她自己甩完都踉跄了两步。
陈氏嘴角被打出血,脸上肉眼可见地红了大半,她指着谢溶溶咬牙切齿,“你、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谢溶溶垂进袖子的手心火辣辣的疼,她低头看向陈氏,眼中冷冽的杀意逼得她直往后缩。
“你别……你别过来,我可什么都不欠你。”她死命拽着侍女挡在面前,挪到门槛边,扶着门框狼狈地站起来,向岿然不动的老夫人求救,“娘,娘,你说句话。媳妇真的安排了人,今天大夫也请过了,还给您回了话——”
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扭头顶着半张肿脸声泪俱下,“溶溶,弟妹,我有口难辩啊,我知道你对我有怨,可阿鱼是敬家的骨血,是老二的嫡子,我再怎么黑心肝也不会放任不管。你也知道,花子它是传人的啊,我好不容易找个出过花的人来照看阿鱼,大夫也请的回春堂的,溶溶——真不是你看到的——”
谢溶溶没说话,老夫人也没说话,她的喋喋不休在碰上从内室提着药箱出来的大夫时,被一刀斩断戛然而止。
“邢……太医?”
前太医院院首,敬家也只在门庭最盛的时候,宫里赏赐了一张出自他手的养脾补气的方子。
目光缓缓移向上座那个浅酌喝茶的身影,在他和谢溶溶之间扫了几个回合,张着嘴巴半天闭不拢,“你、你们……你们俩……”
然而已经没人在意她。连老夫人也被李嬷嬷搀扶着走到邢太医跟前,谢溶溶噙着两包泪,还没开口,对上老太医几不可见的怜悯,泪珠连成串地往下掉。
苁枝吸着鼻子扶住她的身子,只听到,“来的太凶,年纪也小。疱就算结痂了,高烧不退也要命,方子只能用来退热解毒,就这几天,能看一眼是一眼。”
她感受到谢溶溶捏着她胳膊的那只手无力地落下去,整个身子带着她往下坠,她手软没接住,一双骨指修长的手及时递过来,温柔地把她托起,燕回不知什么时候站过来的,顶着各式的眼,不卑不亢的冲太医道谢,
“麻烦您老,这几日多辛苦。”
邢太医摆摆手,语气恭敬,“不敢当,也是惭愧。”
陈氏慢慢地倒退,从那一室满当当的凝重中移到走廊上,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侍女的手被她掐出血印子也不敢出声,发觉她浑身都在战栗,抬头小心翼翼地问,
“大夫人,你怎么了?”
她在那双熠熠生辉的金乌里再一次看见了深潭,只是在身上刮了一眼,她便心底彻凉,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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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下午都很忙,新的一章写的很少就先不放了,明天或许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