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细无声,把路灯的光打散了,濛濛泷泷像一颗会发光的毛球。
“不能轧戏。”
全炁的沉稳时常伴随着彬彬有礼的温和,和以理服人的威严,但不包括这一次的对话。上一次是余有年挂了全炁的电话,这次反过来,余有年举着手机半天没回。他撇撇嘴。
外地通勤费比酬劳还高呢。
在拍《破晓》的作案场次之前,导演给余有年和好朋友定了一个安全提示动作。余有年要用枕头捂住好朋友的脸,被杀害的人要挣扎。由于会出现不知道是真挣扎还是演戏的情况,好朋友会有一个提示动作,表明自己处于危险状态,余有年看见了得停止演戏,避免出现意外。余有年听着听着眼就开始飘,掌心出汗,怎么往裤腿上擦也擦不完。
走位敲定好,各个部门就位,戏便开拍了。余有年拿着个抱枕往好朋友的脸上招呼,导演拿着话筒喊他用点力按下去,他按了,但在听见底下的人发出呜咽声后,他扔掉枕头整个人弹开两丈远。
好朋友捡起枕头朝他开玩笑道:“道具组不是说这枕头是特制的嘛,我刚试过效果了,挺透气的,你就放手来吧。”
余有年试着把枕头按在自己脸上,的确还能呼吸。
第二次拍摄时他使劲儿了,原本进行得不错,但看到好朋友在挣扎时把手指都抓到泛白了,他还没松手或是弹开便听见导演喊停。
“脸上不能有害怕的表情,你这时候已经杀红眼了。”
导演讲了一下戏,又把余有年赶去当“杀人犯”。这回余有年不仅手上使了狠劲,连表情也狠得微微发红。他额头渗出真实的汗水,脸上的肉因为用力而颤抖着。这一条直到余有年完成杀人动作,掀开枕头确认好朋友死亡,导演才喊卡。
“动作力度是够了,但脸上发狠时不能是空白一片只有狠劲儿。杀人的时候脑子还是全转的。”
导演的要求明确却空泛。如果余有年还有力气思考,便会知道这话里有可怕的地方。他又拍了很多条,好朋友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余有年演得差点连鼻子放哪儿都不知道。
拍摄的地方围了一圈工作人员。角落里有一双青涩但锐利的眼睛,在盯着那个抱着枕头有点挫败的男人。
余有年杀人那条一直过不了,导演喊原地休息十分钟。余有年刚抬头想喘一口气,无意间瞥见一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今天是周末,习惯了早起干活的全炁没有因为凌晨结束工作,或是今天是假期而睡懒觉。他拿着经纪人按照他的要求透过关系问到的地址,自己一个人找来《破晓》的拍摄片场。在来的路上他戴了口罩跟帽子,到达后大方地脱掉。
余有年长腿一迈把全炁拽到空地,刚想问这人怎么进来的,余光看到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好往这边张望,有的手里还拿着纸跟笔,感觉下一秒就要上前来问全炁要签名。行,这人这张脸就是通行证。余有年把人往更偏僻的地方带。
全炁观察了一路,小声跟余有年说:“环境和团队比我想像中要好。”
余有年抱胸,居高临下地逼视眼前这个鼻头冒着汗珠的人。
“但你的表现比我想像中差。”雪娃娃吐出口的是冰碴子。
之前在电话里听这人的训斥让余有年破口大骂,这回真人在面前冷着一张脸批评,余有年倒是如鲠在喉。刚刚演的戏份已经令他发了一阵又一阵的汗,现在这雪娃娃再次把他冰出一阵新汗。
余有年瞇起原本带有天然和悦的眼睛,“您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骂我的?”
全炁没有一丝惧意,用帽沿扇着风,略微沉了沉眼色:“你试试一边‘杀人’的时候一边回想你‘杀’他的原因,恨他什么?恨自己什么?”
全炁的浏海长长了,被帽沿扇得飘啊飘。余有年定睛看了一会儿后把人留在角落,自己回到镜头前拍戏去了。
对角色的“恨”,余有年不认为难理解。好朋友的人生有多顺遂,余有年的角色就有多坎坷。自己是年幼时在垃圾堆里被发现的,好朋友是在一万块一晚床费的私家医院里出生的。两人一起买彩票,节衣缩食的自己没有中,家财万贯的好朋友赢了一千。再到谈恋爱,自己跟女朋友都谈婚论嫁了,好朋友只出现过几次便勾走了女朋友的心。可是这些都不是令自己最恨的,最可恨的是好朋友对自己的好。好朋友把在彩票上赢了的钱给了自己,也拒绝了女朋友的示好,连人品端正这种好事都全让好朋友沾光了,而自己只留下扭曲丑陋的心态。
这难道不是最可恨的?恨到可以摧毁一切运气的宠儿。
“卡!”导演拿着话筒大声吼道:“这一条非常好!”
余有年松开手里的枕头,堪堪站稳脚。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场戏有多勉强,再让他拍一次不一定能回到这状态。等稳住重心后余有年走到全炁面前,互不退让地对视了一会儿。余有年没有得到夸奖。
“你这状态放在多好多坏的团队里都耽误事情。”全炁不给余有年半点面子。
余有年看着这张还没完全长开的脸,一不小心套入了角色的心理,不轻不重地对全炁说:“你只是投了个好胎。”
全炁离开的时候,看见片场附近一家饭馆的名字写着“末了”,刚来时匆匆瞥一眼还以为是“未了”。余有年这个人会不会也是在匆匆一眼中看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