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禹城今冬上供的青瓷刻花小香炉,据说是百名烧瓷的工匠花了整整三年,烧废上千次才成功了这一回, 单看炉身瓷质上等, 釉色肥厚,光润柔和似美人脂,体型虽小却无一处不透着精致典雅。
益州侯素来喜爱瓷器,但此刻却无心观赏这刚收进来的小香炉, 手里抓着儿子从商州送来的信件,一会激动得双手颤动,一会眉头皱成了川字, 一会扶额滴汗,一会得拍拍胸口才能缓解情绪的起伏。
待恋恋不舍地读完最后一个字,这才将信纸扔给了一旁静坐在轮椅上的温和男子,叉腰怒道:“你瞧瞧你这个弟弟,失踪五年未归,这好不容易来封信, 一句他爹我都不曾提及, 全在说他那个小娇妻了!”
信纸不偏不倚地落在掌心, 魏硕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这才缓缓拿起来翻了个面儿, 看这稍显凌厉的笔锋, 颇有穿云破竹之势,他心中更加确定这是二弟的笔迹。
只是看到那行“已想起过往种种”,方才温雅从容的男子面上竟多了一分察觉不出的冷凝,不过转眼便化为眉眼的笑意,一挥即散。
信中先道自己已在上元夜找回记忆一事, 又道有要事需在商州滞留十日,月底才能启程,而后又提及了妻子的真实身份,还细细说明了沈晚夕遭沈家长女沈晚吟暗害一事。
魏硕亦微微一叹,难怪素日沉肃的父亲看到这封信时能流露出过往全然不见的诸多表情。
原来二弟在商州娶的姑娘亦是名门之后,甚至还与并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之前回来的暗卫只说魏钦在商州一个小山村里成了亲,益州侯便想那种民智未开的地方成亲想必极早,且应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娶亲是要被人说闲话的,所以儿子才不得已娶了个山里的姑娘。
益州侯就自然而然地想到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村姑,模样不会太好,但一定善良淳朴,总归不难接受。
不过这几日下来,益州侯慢慢想明白了。
儿子的模样和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好,他只是失忆,却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人。
他能点头的媳妇即便是个村姑,应当也是山里头最好的姑娘。
那姑娘是儿子落魄山林时的糟糠妻,即便身份低微,可他益州侯府不能苛待,该给的名分和地位都要有。
可谁能想到,儿子在商州捡来的媳妇竟是去岁春时溺水失踪的沧州侯三女呢!
更让益州侯吃惊的是,儿子竟然如此珍视这个姑娘!
若不是亲眼看到这封信,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那个相当冷峻的儿子对女子柔情蜜意的模样,这甚至比这姑娘是出自沧州沈家还要令人吃惊。
片刻,门外的侍卫叩门进来,送上一封商州来的书信。
“又是商州来的?”
益州侯满脸狐疑地打开,才看到第一句就皱起了眉头。
“叩请爹爹金安!
大事!大事!天大的事!
裴肃方才告诉我,二嫂嫂竟是沧州侯府的三姑娘!
就是那个从小就美若天仙的沧州第一美人!
我的天爷啊!哥哥的眼光真是毒!
我现在要去见哥哥嫂嫂了!
爹爹不要羡慕哦,女儿一定尽快把哥哥请回来!
对啦,爹爹眼光很好哦,裴肃长得太好看啦!女儿好喜欢好喜欢!
不说啦!裴肃又在偷偷看我了,嘿嘿!”
益州侯重重叹了口气,比起字字皆有千钧之力的儿子,这个女儿的字和语气实在是……滑稽可笑又潦草。
“这个小蠢蛋!还天大的事,她忘了她二哥手眼通天,底下的亲信也比她带的精卫腿脚快上百倍,早就算准了时辰先她一步把书信送回来,就是怕我去信沧州,给他小媳妇找麻烦呢!”
魏硕看完五妹妹的信,亦是抿唇一笑:“二弟很是操心弟妹,这是好事。”
男子垂眸,慢慢用杯盖撇去茶水上的浮沫,指尖摩挲着杯沿,心下一斟酌,这才缓缓道:“依照二弟的意思,那沧州侯虽然女儿失而复得,可跟着女儿一起回来的还是他嫡女残害庶妹的消息,若沈家长女未出阁,关上家门自己解决也就罢了,可眼下并州谢邵坐上了州侯之位,那沈家长女如今是并州侯夫人,沧州侯在两个女儿之间怕是要为难了。”
益州侯冷哼一声,声若洪钟:“并州小儿何足畏惧!至于那沈家长女,依你二弟的性子,能任由她逍遥法外?沧州侯就是想偏袒,也得掂量掂量那并州薄土能不能禁得住我益州的铁蹄!”
魏硕淡然一笑,二弟一回来,父亲所有的偏爱都写在脸上了。
只是不知,这五年未见的二弟是否还如当年一般雷霆万钧呢?
轮椅缓缓绕过回廊,行入佛堂,浓郁的檀香味霎时卷入鼻尖。
魏硕敛了敛笑意,面色也不若往常一般温润似玉,反倒多了几分清冷,令人望之生畏。
女子跪在佛前蒲团上,手捏着一串佛珠,一边诵经,一面转动着。听到轮椅的声音,女子微微一颤,指尖停在一颗紫檀木的隔珠上,慢慢睁开眼睛。
“听闻二弟要回来了?”女子缓缓启口,沙哑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清苦。
魏硕淡淡嗯一声,不紧不慢地在佛前点燃一柱檀香。
***
回益州的马车停在城门口,用的还是魏眠来时的那辆金玉锦绣蓬顶的车驾,沈晚夕自作主张地带了几张裘皮,没想到根本用不着,马车内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车内空间极大又温暖如春,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沈晚夕瞧着那用料上等、刺绣精致的帷帘,不禁在心中轻叹一声,这要是在沧州可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做衣裳都嫌奢侈的料子,没想到在小姑子这里竟然裁作了马车的帷帘。
心中正感叹着,她忍不住掀了帷帘,悄悄往队伍最前方遥看过去,正好瞧见了云横宽肩窄腰、英姿勃勃的背影,不禁弯唇一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车驾前前后后都是整装肃立、井然有序的随行侍卫队,虽仅有百人,却丝毫不失磅礴严整之气,尤其为首那人一身黑色暗纹锦袍,猎猎寒风中更显身姿英挺,目光沉冽,威慑十足。
即便相隔百米之外的城门内,路过的行人无意间往这里瞥过一眼,都能立刻被这极度压迫的气势所折服,双腿一软,竟忍不住要俯身下拜。
商州侯那边得知消息,从五更天还未亮之时就在城门口等着了,直到刚刚才见到了传闻中的益州二公子,实在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