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薛远便会短暂地松开红云的缰绳,快速地整理好顾元白身上盖着的披风,然后低头,用粗粝而干燥的唇瓣在怀里人的眉心处落下一吻,低声:“好好睡。”
红云即便是匹千金难买的千里马,也需要吃草、喝水、休息。薛远将这些事留在了夜间,在顾元白睡着了之后,他便将顾元白抱在怀中下了马,牵着红云让它好好地吃一顿饱饭,睡一会儿的短觉。
顾元白睡得不安,偶尔会挣扎着要从恶梦中醒来,薛远便侧过头细细密密地吻着他,好声好气地压低声:“没事没事。”
顾元白在这种安抚中,挺过了一夜夜昏沉的夜晚。
红云夜间休息好,白日里再精奕奕地踏上前往行宫的旅程,顾元白抿着唇,他被照顾得很好,薛远却很疲惫,“你靠着我休息一会。”
薛远笑了,靠在他脖颈之间深吸一口,“别动,让我闻闻。”
这就是休息了。
寒风抑或尘土,飞扬之间踏马而过,薛远将行程缓至了三天,在第三日的早晨,千里马奔腾到避暑行宫之前。
行宫的守卫们被突然到访的圣上吓了一跳。
顾元白裹着一路的风尘仆仆,在薛远的搀扶下往宛太妃的住处赶去。一路所遇的宫人,要么一脸惊愕,要么满目悲戚。
等终于到了宛太妃的门前时,那些被他派过来陪伴宛太妃的宗亲孩子正围聚在门外,不知是哪个孩子率先看到了他,惊喜高呼:“皇叔来了!”
顾元白的心一沉。
他忽而走不动路了,从这里往房门里望去,里面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这些黑暗好似有了实体,重得宛若千金,散发着哀切的意味。顾元白掐了一把手心,告诉自己,你得走。
他推着自己走进了门。
昏暗的房间之中,人数稀稀。卧房之中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和亲王妃坐在床侧,正在拭着泪。
被子中的人伸出一只仍然温润的手,气息却断得接不上来,“元、白。”
顾元白的眼瞬息红了,他上前握住宛太妃的手,“母妃,儿子在。”
“我儿,”宛太妃已经被宫人换上了一身漂亮繁复的衣裳,这身衣裳层层叠叠,绣图如活了一般精巧,真是哪哪都细致极了。衬得宛太妃温柔的眼眸,都好似有了几分回了精的气血,“你怎么不听母妃的话,你是赶了多久、多久来的?”
顾元白张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他使劲儿咳了下嗓子,终于能说出话来了,“许多日。”
宛太妃嗔怪地看着他,手指在顾元白的手背上缓缓摩挲,“母妃要走了,不能再叮嘱你了,元白,你一定要记得母妃说过的话……”
她说上一句话便要过上许久的时间,屋中不知是谁已经响起了抽泣之声。顾元白却觉得眼睛干涩,只看着宛太妃鬓角出几根发白的发,她眼旁几丝笑起来的皱纹。
宛太妃还很年轻,但她的皮囊却从内到外散发着沉沉的暮气。这样的暮气肉眼可见,只写了四个字——油尽灯枯。
“母妃到了黄泉,便能和先帝同姐姐说了,”宛太妃眼中红了,泪珠顺着脸侧划过,滴滴被软枕吸去,“咱们元白,是个好皇帝,好儿子。”
顾元白握紧着她的手,咬着牙压抑住喉咙里的哭意。
宛太妃说完了这几句话,就有些累了,她转头看着顾元白,费力地抬手,擦去顾元白脸上的灰尘,“母妃下葬那日,你不准来。”
顾元白吐出一个字:“不。”
宛太妃想说说他,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不说话了,眼中露出回忆的色,母子两人的手紧紧握着,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宛太妃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
顾元白抵着她的手,极缓极缓地眨着眼,“母妃。”
宛太妃没有出声。
顾元白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呼吸声都在颤抖。他从宛太妃的手上抬起头,便见到宛太妃双目紧闭,好似睡过去的面容。
手中一颤,宛太妃的手从顾元白的手指上滑落离开,重重捶打在床褥之上。
宛太妃薨了。
顾元白只觉得呼吸都要停了。耳边的哭声骤然响起,又好似隔了千山万里般的那般遥远,面前好像有人上前来劝,“圣上,放手吧。”
放什么?
心口骤然疼痛了起来,顾元白满头大汗地捂着胸口,周围的喊声突然响亮,震耳欲聋地钻到顾元白的耳朵里。顾元白却难受,呼吸粗重,眼前发黑。
薛远道:“圣上!”
顾元白最后一眼便是他扭曲狰狞的紧张色,那之后,黑暗袭来。
圣上晕倒了。
整个行宫之中的御医聚在殿中一一把脉,每个人的经都紧紧绷起,薛远站在床尾,看着床上的人双目血红。
追着圣上的侍卫们终于到达行宫了,他们脚步匆匆地冲了进来,大批大批的人填满了整个宫殿,让人连喘息都觉得困难。
他们骑得是良马,赶不上千里马的速度,又走的是官道,即便是比薛远还要疲惫的日夜赶路,但还是晚了有两个时辰,就这两个时辰内,圣上就晕倒了。
侍卫长看到薛远就想要冲上去扬拳,但拳头还未扬起,又挫败落下。
薛远带圣上来见宛太妃最后一面是错的吗?
如果不来见宛太妃最后一面,如果听到了宛太妃抱憾薨了的消息,圣上就不会这样了吗?
会这样,甚至要比这样更加难过。
侍卫长鼻音沉重,“薛大人,圣上晕了几个时辰了?”
薛远好像没有魂了一样,过了许久许久,他才从钝疼的心脏中回过,沙哑道:“一个半时辰。”
侍卫长又问:“御医有说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