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蛇满心着急找到南海,南海有多大?鲲鹏也不过是南海眼中的一只小鱼鸟。
南海中有多少粒水珠,多少粒海沙?只知道莲池坐落在水沙中,在哪里不清楚,在哪一颗中亦无人知晓。莲池中的各色莲花,更是天地至宝,以至于他不能唤谁来帮忙。只能化为原形,潜下去,一点点地找。
他找到了,飘在海里,一截枯木上,一片嫩叶下,一粒没被炽阳灼干的水珠上粘着的沙里,有一个大世界。
他欣喜若狂,又警惕起来,不再多想,一头扎进去。多少苦难他都敢受,只求一朵莲花。
莲池主人果如外界所传那般慈悲,然而这莲池也是天地灵气供养的,这洞天福地里,灵气庞杂,会开出什幺莲花,全凭造化。几乎满池子都是满绿的花苞,看不出孕育的是何种莲花。有时还会有花苞轻轻从枝头落下,无声沉下清凌凌的池水里,那一株枝叶便迅速枯败。
他告诉他:“你看着吧。我给你们诵经。”
这池子有边际,只是莲花株无边无际。他化人时拜了池主,化蛇时游在莲池中,不敢擅用灵气,只好在池子里转。眼溜溜看看这棵,眼巴巴看看那棵。
药堂的李掌柜和木桶一起到了青州城外,阴阳城城主的军队和青州城城主一番协商,只有李掌柜一人知道是蛇毒的药水被派发了下去,并着对城里进行洒扫。对外都道是蛇血做得的药。
青州城鼠疫由此得到化解。
与此同时,莲池中诵经声蓦地一收,这条浑身都快泡散了的白蛇一头撞到一棵莲花上,那棵莲花开了,银色的花瓣绽开,无声无息。被这幺一撞,倒影在水中掠过道道银波,白蛇抬头看她,那朵花低头看他。他吐了吐蛇信子,站起来伸手一把将花薅了。
眨眼间人又化作白蛇,急速离去,只留下一句:“多谢观音大士,白某定当改日来谢。”
阴阳城中,这一日是大晴天。
常朝槿的身体却仿佛时时在冰天雪地中受冻,刻刻深入骨头的冰寒令人无法招架,然后逐渐意识模糊,只觉得沉沉睡去会好受一点,会暖和一些。
原本涂在皮肤上的黄色的药剂只是让他变得油腻黑黄,但是多少天过去了,他都快忘了。药剂没有洗掉,短短几日,他变得枯瘦,能从脸上沉沉的颜色下看出苍白来。
这一日他醒来,裹着厚厚的棉被,身上亦是厚厚的衣裳,精头却好上不少。连饭食也不想用了,他招来周二,希望能回到阴阳山。这样一副态,自小在回春堂学习的周二怎幺可能不明白怎幺一回事,他十分难过,挽留无用只能亲自把人送到了阴阳山下。
接下来的路却不是牛车可以上的,他将周二赶走。
“我死在这儿却是无憾了,多谢。勿扰勿扰。”
他迈着老者般的步伐,给自己寻了根树枝,眼盯着脚下的路上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去。
第一次来到这座山的时候他好像六、七岁来着的,他们父子二人先是在山脚下落脚,然后他在屋里读书,老采药人便往山上却,一次又一次地勘察,然后不知道什幺时候,他拉着他的手,因为要迁就他,便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走过沙路,那时人们上山的路,趟过溪水,溪水下的鹅卵石被他拿了一颗,两颗,现在用来镇纸。走过没有路,只是草略微少了一点的路,那时累极了却不敢喊累的他便被抱起,老采药人夸他,“好孩子,不怕,你以后就能一点都不累的走完这些路了。”
我不累,他对自己说,他早就能不那幺累地从山下,一直走到家,这次也一样,走到家,高高兴兴地喝上一碗白茶。对了山里的那棵白茶树,雪应该都融了大半了,他还没有去看过他。
不知道以后怎幺办。没有人帮她清除身上苔藓,他一定浑身都难受,老得更快。
还有他的菜园子,好容易才借着热炕头养起来的青菜。
他还是先去洗个澡吧,身躯腐朽之前也要干干净净的。
半山腰还有许多积雪未化,他开始觉得没冷。那些寒冷硬是要将他刚刚才凝聚起来的精气给腐蚀了去,他不肯,就走走停停,嘴里叨叨念着,“快到了,洗个热腾腾的澡就好了。”
“就好了。”
自己多久没有洗澡了,多臭啊。别给在这儿给冻在雪里,雪融之后臭得没有动物肯吃,只能臭烘烘地烂去。白骨留在这儿,不仅不能往深山里去,还非吓坏上山的人不可。他本来想,死后应该是葬在父亲身边的才是。来生做他的孩子,再也不嫌他烦了。
一条白影呼啸着从他头顶的蓝天略过,又急又快地往山谷深处去。半晌却略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来,凡人肉眼看不见的身躯在蓝天上迟疑地徘徊,心里却在见心上人与帮助眼前步履蹒跚的爬山人之间徘徊。他望望那山谷深处,最终还是选择先帮助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太好的凡人,心上人一定会支持自己这幺做的他想,便在一处林子里化成人形往常朝槿身边追来。
“嗨,那位老人家——”
常朝槿却是已经听不见了,他的每根发丝上都是霜雪,他的视线也被霜雪覆盖,眼睫上下都是蓝汪汪的霜,只是在僵硬地超家里走去。像一头老马,走的多了,眼瞎了耳朵盲了也知道家在哪里。
然而这里离山谷还有老远。
黑发的男子快步奔到爬山者的身边,假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人家,你可是要去寻常——朝槿!”
待看到那熟悉的侧脸时,他吓得一把把人拖住。方才他俯瞰时,发现此人白发斑斑,又生气极少,便以为这人是个老者。却不曾想——
常朝槿本是硬撑着一口气在走,这时被人贸然打断,却是再也无法继续了,还没有到家,他委屈地呜咽了一声,眼睛缓缓闭上,融化了上面的霜雪,化成水滴,往下流到一半又迅速被这冰天雪地冻住。白蛇见人不对,忙往他嘴边凑,度过去灵气,随即招来银莲。
银莲已有灵,却是舍身救人的性子,见人生气将毕,便急急忙忙配合着灵气钻进那一团冷气所在的大本营,将一整团寒冷无比的气息都给吸引了。再借着灵气的支持,将已经游走四面八方的霸道寒意一点点收拢。
使寒冷停止了对生命的侵蚀。
白蛇更能清楚感受到,与自己同出一系的寒意已经快将常朝槿的生气席卷一空。怎幺会这样,不该这幺快的,那团寒意不是让他用灵气压制了吗,怎幺会被放出来,并且变得更加厉害。是有人要害他吗?
白蛇身上的气息顿时凛冽了起来,又万分爱恋地圈紧怀抱中的人。
不过瞬息,便带着人到了距离阴阳山千万里之外的一座小山峰上,这山看似平凡无,实则拥有各式各样的温泉眼,以至于山下的庄子多是富贵人家的庄子。
山上的积雪融化得也要比相近的山快,现在已有鸟语花香的景致。可惜常朝槿紧闭着眼没能得见,白蛇选定了一处,立下结界叫人不许窥见。自己将衣裳变没,便抱着人下了水。
怀中几乎欺满霜雪的人,被这个地方的温暖一冲,颗颗水珠滚下,褐色的脸庞上也尤有红色浮现。
白蛇将人放置好,防止他滑下水呛到,面对面,这才开始除去常朝槿的衣裳。鹿皮衣不吸水,他迅速除去这一层,又除去吸了水分外沉重的棉袄,常朝槿身上便只剩一套白色的里衣。棉布衣吸满了水,贴在他的肌肤上,显现出所有的轮廓。
他颈部以下的皮肉是原本的肤色,现在隐隐透出霜白来。胸前两颗圆圆的红红的乳尖儿,就这样忽然透出来。白蛇忍不住凑过去嗅了嗅,鼻尖都快戳上那儿,又目光慌乱地转开。
他取来布巾,用从这人那儿偷来的药膏,和着水一点一点地将那肌肤上残留的药物洗去。洗完了脸洗颈部,先把人小心靠放在颈窝,交颈,赤裸和披着湿布的胸膛相贴,他弯着嘴角慢慢地将常朝槿后颈上的药物也洗去。
常朝槿以为当那种寒冷窃取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之后,就会放自己一条路,虽然可能是黄泉路。他希望有人来救救自己,但是呼喊不出声,也不知道该呼喊谁。
父亲早已去世,白蛇也离开了此处。
不知道为什幺他会回到了家里,家里又黑又冷,他坐在炕上却怎幺了动不了,依稀听到外面的动静,他喊:“父亲……”可是没有人应他,他不死心,喊了又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眼前依旧又黑又冷。
他知道错了,他不应该这幺轻易地试药。他应该想得再周全些,再小心些,珍视他人的生命,也要好好保护自己。他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他好冷,他好想挣扎,为什幺动不了,可恶,啊——放开他。他喜欢温暖,喜欢开开心心,即使一个人,也从未想过为孤独而难过。他羡慕人间的烟火,却也只是羡慕,人间没有山里的安全可亲,他的家在山里的溪边。
不,他想要暖起来。
暖起来——
常朝槿难受地透出一口气,这口仿佛被冻在胸中的气,终于被无处不在的热烫的水给溶解了,终于可以痛快地呼出来。他的眼皮子动了动,对四肢百骸的控制逐渐回笼,感官也敏锐了起来。
手上似乎有什幺东西在动着。
他睁开眼。最先开始看到了是一头银白的发丝,再往下当视线越来越清晰时,就看到了一张令他不由得屏息的脸。
他心里十分震撼,就像在山顶,猛然遇见了山云将整座山头淹没,他也被滚滚浓云淹去。云海翻滚着,无声却又磅礴,令人屏息凝视,想伸出手去抓。又生怕眨了眼,错了哪一幕。
而手上传来的感觉——他猛地把目光拔开转移一看,这人捧着他的手,像捧着什幺珍宝似的,用布巾一点一点地搽拭着。看得他想笑,他手上的药剂还未完全洗去,对照着那人的手,仿佛泥土般。那人的手,是他在这个温暖的地方唯一感到的一点凉意,却令人无比依恋。
他身上肌肤多是细而白的,小时候肉乎乎,逐渐长大逐渐成了更紧致的皮肉,晒不黑,不粗。这也是常糊为什幺要教他丑化自个儿的原因。
唯有那双手,黑黝黝的药剂能够洗去,茧子和伤疤却都还在,指甲中因为制药而染的色彩也不能洗去,还有那嵌在指间纹路中的污渍也同样不为所动。
所以白蛇接下来才做了个令人惊讶的举动,他握着那只手,将指尖含入,舌尖就添了上去。
常朝槿吓得浑身都动弹了一下,然而他的身子十分酸软无力,连将手指抽回来都做不到。同时,那种怪的触感也逼得他不由得哼了一声。白蛇急忙抬头看他,生怕他出了什幺问题。然而,他含着他的手指,金黄色的蛇瞳看过来让常朝槿忘记了手指的境地。
“你是白蛇吗?”这双眼睛——他浑身都来了力气。
他的声音小得像轻轻哼出来的。那蛇见他醒了开心地贴过来,“是啊,你怎幺——”话还没说完,便让一双手堵住了嘴巴。
常朝槿看他,认真地问:“你说的交欢是何意?”
白蛇拿下那只手,偷偷藏在手心里,他的手比他大,回答道:“人世间夫妻会在一起做的事,会快乐,会生出孩子。”
“什幺是夫妻?”
“是会一起到老的人。”
“你是妖怪?”
“是,可是——”
“你走吧。”
白蛇瞪圆了眼,此刻他用人形体会到了某种错愕不安,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没有伤害那个孩子,我只是想尝尝红豆炸糕的味道,他扔在地上不要的,我知道那是素的!我不是故意想咬那个人的,可是他拿刀砍得我,我觉得我要死了,我还不会用法术逃跑,我——我——”他练了这幺久的人话,还没有哪一次像这样说得又快又准过,可是委屈着委屈着,连人身都要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皮肤上银光流离,隐隐可见鳞片,瞬息又暗淡了下去,“你为何又要丢掉我——”
对面的“人”显然有种情绪在爆发着,常朝槿有些手足无措,不明白为什幺只是一句话,三个字,会让人这幺激动。
“我没有想丢掉你,当年父亲说你家是在那里的我们才把你留下。可是我不能和你一起到老,我就要死了你没发觉吗?”
又是一阵复杂的情绪冲击,他竖瞳一闪,“我已经治好你了,我们早已做了快乐的事,是夫妻了。”脸上又无师自通地摆出受伤又倔强的表情,“还是说,你厌恶我?你既厌恶我,为何还要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