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掌柜的!”
“杳杳?…杳杳!”
一目之间的对视,仿佛历刻千年,一种莫由来的感觉蓦然而起,也不知是因着眼前之人的相貌还是那视线目下坐在轮椅之上的影子,直像霎那是卷入了一层又一层的漩涡之中,在那光影飘忽间令人有些头晕目眩,直至被人强行从地上扶起,小姑娘才似怔怔回过来,才看清面前的一片混乱。
“…师兄?”
也不知像是摔懵还是吓懵了,绫杳一时还未缓过劲来,面前倏然放大的俊脸却揪着那小手前后左右看了又看,除却略小脸上沾染的一道灰扑扑的尘土外,四肢俱全,反见那缺了一条胳膊的小二在那轮椅旁好不一脸哭丧,众人的目光四散,却无一人分给本应受关注的‘被害者’。
“可是摔着哪了?碰着哪了?身上疼不疼?…你便乖一些与我回去多好,总是这般莽莽撞撞的自己也不担心着点……也不知受了什么伤没有,是不是摔到脑子了?杳杳?…杳杳?!…”
男人似婆婆妈妈嘟囔了一堆,嘴上抱怨着,俊脸却分明担忧焦急地拧成了一团,然那进一步贴近咬了咬牙想要深入检查的大手还未落到小姑娘肩上,皱巴巴的俊脸便被一只脏叽叽的小手啪唧一声险些推了个倒栽葱,径直走去的娇小身影在叁人目光汇集之处却是俯身捡起了那根被慌乱之下踢到阴暗角落的‘手臂’,颇为轻巧似地颠了一颠,脸上的表情也从方才的凝滞变得满目怪异——
也就是这时,绫通方也才发现这一地的凌乱之下,并无半分的铁腥血气。
两人的视线均落在了那个苦着脸、甩着一截空袖的小二面上:
“这是……木头?!”
…………
“这是什么黑店!你们分明是抢钱!!哪有一壶茶卖得这般贵的!!!”
一高大的身影气势汹汹地拍案而起,面前再度恢复四肢健全的小二却不慌不忙将手一指,朝着那大厅正中匾额旁悬挂的数个小价牌缓道:“这位客官,我们这儿向来是明码标价,小店不偷不抢,这价从来也都是写得明明白白的——”
“做的都是清白的风雅生意,赚得也都是辛苦钱,哪能开什么黑店呢?您可莫要瞎说。”
“好好的一壶茶哪能价比百金!”
男人气势汹汹的怒气仿佛都要隔着一席方桌扑到对方面上,猛拍的震颤令得那紫砂小壶中的清茶晃了又晃,却丝毫不影响旁侧悠哉游哉吹着茶杯中氤氲热气的小姑娘,气氛剑拔弩张,男人气哄哄却剑指某个在帐台旁坐着轮椅平静捡拾着账本的身影:“你这木头疙瘩说了不算,去叫你老板过来与我说!”
“老子活了二百多岁了,百余年前拜入兑泽之前,那王侯将府一年的开支也不过才百余金,就算这些年贬了值,倒也能买得起一方东别院带个几余亩的花园了!喝你一壶茶便要百金?!你莫不是宰客将我当傻子骗!”
“你…你才是木头疙瘩!!!那玉荪归云可是我家公子从上边带来的!平日就连保存也得向那专门卖冬冰的商人提前屯上一年的,冻在冰室里,还得用那蜂蜡封上七八层,免得进了水汽,你个傻大个,不懂便不要胡说!让人白白笑掉了大牙!”
“你…你!!!”
“傻大个!!!”
“臭木头!!!”
“穆青。”
眼见着两人一个脸红一个脖赤似乎下一刻便欲打起来,一道清浅的声音却忽而插入,强行摁下了那道气哄哄的身影。
“掌柜的…公子!…分明是他们先…!”
而与此同时,那高大的身影一腾,黑影晃过,抓过那身侧纤细的手腕转身便要往外走,晃晃悠悠还未将口里的茶咽下的小姑娘霎那呛得七荤八素,那慌慌张张放在桌上的茶碗都稀稀拉拉撒了一桌的茶汤——
“杳杳,随我回去!这简直是家黑店!”
“不成!你这傻大个要走也得先结了茶钱!哪有你这般霸道吃霸王餐的!!!”
“师…咳咳咳…师兄……”
那小二的身影还未来得及拦在二人身前,旁侧横斜而出的声音便又道:“穆青,放他们走。”
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绫杳咳得小脸红红的视线转过,却只看见了那湮没在一片阴影之中,自顾推着椅轮正欲往帘后隐去的背影。
“可…可是!!!…那茶!还有这一地的损坏…公子您怎么!…”
“杳杳,我们走!”
再度辩解的话噎在喉咙内,然正当男人准备拉着那娇小的身影强行离开之时,那细小的手腕却在对方不经意之下顺势一脱,若游鱼般滑溜溜地轻松挣脱开那紧抓的束缚。
“我…我不走!”
那小脸之上分明还挂着来不及卸下的可怖易容,小脸愤愤反而转向那尚还带着几分懵逼的俊脸指责道:“师兄!你不付钱不说,砸了人家店也不赔钱,倒时传了出去,且不论坏了我们兑泽的名头,若是传到那老头子的耳朵里,看你回去怎么领罚!”
“这难道便是我一人所为?!”
绫通望着面前那莫名其妙倒戈的小姑娘脸色就是一黑,“你这一路砸砸打打的破坏,哪件不是我替你赔的?!”
“这…”小姑娘吐了吐舌头默默往后挪了又挪,企图远离某个气息愈发危险的物体:“所以这般也应当赔…毕竟你也有份嘛…”
“…也不是我一人砸的啊。”
“赔?”哪知下一刻,便见男人眼睛已然危险地眯起,旋即哄出的音量简直要隔空震破耳膜:“我兜裆裤都要被你这臭丫头赔进去了!方才你在那说书那搅的一通,已然是我身上最后的钱了!”
“你下山找我,那老头子肯定给了你许多!怎会一点都不剩了?肯定是…肯定是你自个花…自个逍遥快活去了…”
那狡辩的话语直至最后音量也越说越低,绫杳好不尴尬地搓了搓发红的小鼻尖。
“好好好…”绫通被气得直发抖,“你这般说了,我便一笔一笔与你算一算!”
“从你下山开始,先到醉仙居胡吃海塞的一顿酒菜,八十两…而后被那卖何戈壁沙棘酒的商人骗了,把人打成了重伤,医药费又是五十两…还有前些日子你在……包括之前…”
男人絮絮叨叨地每说一件脸便如天边欲雨的乌云般更黑一层,一笔一笔算至最后,绫通才似猛然反应过来什么,跳脚道:“…你这一路都是故意留记号引着我来,好随时与你掏钱结账的罢!”
“还是被发现了呀…”
小姑娘咧嘴调皮一笑,顺势脚步一滑,转瞬之间,便脚底抹油地与某个危险人物拉开了数步的距离。
“师兄…好师兄…绫通?”灵活的眼珠子一转,绫杳转瞬便挂上一副讨好的小脸,哄着男人道:“不过我们这般砸了人家店就走,也未免太不厚道了。”
“说出去给兑泽丢了脸面不说,不知的还以为你我是土匪强盗呢?”
“…那你有钱?你来赔?”
也不知是哪句话踩到了对方的软点,男人紧憋的一口气确乎缓缓放瘪了去,却依旧没好气道:“反正我是没钱了。”
“我要有钱哪还能一路设计让你跟着我?…欸欸欸,说话就说话,你怎得打人呢!”
小姑娘捂着被狠狠弹了个脑瓜崩的小脑门哀嚎。
“你这丫头,整日净给我惹事…——”绫通面色倏然严肃,像是突而想到些什么,转言望向那柜台之后久久未言的人影道:“不如…”
“不如你将我留在这儿打打工做抵押,待到你回去拿了钱再来赎我?”
“…有你什么事?!”男人愤愤将胡言乱语的小姑娘挡在身后,朝着那台后背对着两人的身影拱手道:“在下乾州兑泽绫通,是掌门绫沉座下的嫡系大弟子,这是…这是我家小师妹绫杳,如若不嫌,在下将这块代表身份的门牌抵押于此,此为门内独有的沁灵玉所制,就算是卖上市价,也能抵得这杯茶钱,在下一年内必带重金完璧归赵赎回,还望这位公子行个方便。”
像是肉疼般地狠狠咬了咬牙,男人从怀中摸出一块隐带着淡淡冰蓝色的灵玉,其玉质仿似千年不化凿下冰川一块,通透灵动,雕工细腻,盘麟纹蓄积而上,而其正中,端刻隶画着兑泽二字,而反面,便有苍劲的绫通二字缀刻其上。
除却这身份牌的作用外,端是这块可助修为的上好灵玉,便可价得万金——
这也是男人身上唯一所有的财物。
“公子——”
穆青略有些跃跃欲试地想要将那块牌子接过在手,听得那声音却道:“既是姑娘愿意留下,留下便是。”
话语落尽,那身影也同着那略略吱呀转动的轮毂声完全消失在帘后,除却室内的一片狼藉,仿若从未来过。
“不可!…她必须与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