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点点头,不再说话,然后在尚宫女官引导和两名嫔妃伴随下向皇帝赵构所处的文德殿走去。
赵构立于文德殿外,看着他妹妹柔福渐行渐近。这日天阴,不见阳光,迎面吹来的风已满含萧瑟秋意,她轻柔地行走在殿前正道上,衣袂轻扬,朱锦罗裙的身影忽然显得有点凄艳而异,宛如一朵自水中慢慢浮升上来绽放着的血色芙蓉。
她终于走至他面前。看清她面容后赵构暗暗长舒了口气那五官与他记忆中的相符,她是他的妹妹柔福帝姬。
柔福郑重下拜,向皇帝哥哥行大礼。赵构马上双手相扶,道“妹妹免礼。”
她也并不受宠若惊,只淡淡道“谢官家。”
她的口吻和情与赵构预计的全然相异。赵构略一蹙眉,又温言唤她小字,对她说“瑗瑗,你可以像以前那样称呼朕的。”
柔福抬头看他,片刻后轻吐出两字“九哥。”
她的语调中没有他期待的温度。他有些失望。再细看她,发现她的眼角眉梢衔着一种应与她十八岁韶华全无干系的淡漠与幽凉。她的身形消瘦,皮肤嚣张地苍白着,并且拒绝精心着上去的胭脂的侵染,使那层艳粉看上去像浮在纯白瓷器上的红色浮尘。
但是,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下,她的美丽仍与她的憔悴一样咄咄逼人。
第一章 高宗赵构华阳花影 第一节 芳诞
哲宗赵煦崩后,向太后在宗诸子中选择了第十一子赵佶为帝,这便是赵构与柔福的父亲徽宗。赵佶深受其姑夫、贤惠公主驸马王诜影响,从这位汴京风流才子那里继承和发扬了三大爱好绘画、蹴鞠和食色。他号称继承父亲赵顼与哥哥赵煦的遗志,像他们那样推行新法以强国,但借皇权之便及时行乐的热情很快胜过了即位之初的满腹壮志。他做不到如父亲赵顼那般锐意改革不事游幸,而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寻花问柳上的造诣就远非父亲可比。他为数众多的妃嫔共为他生下三十一个儿子和三十四个女儿,赵构是第九子,柔福是第二十女,同父异母,在诺大的宫廷中照理说应像其他皇子与皇女那样,各自与自己的母亲居住,甚少有接触的机会,虽有兄妹名份,关系却大多是疏远的,即便相逢也未必相识。
但是,柔福对赵构来说却与别的妹妹不一样。自她诞生之日起,他便很清楚地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赵构记忆中的母亲韦氏是位非常温柔娴静的女人,像后宫许多女人一样,以一种仰视而崇敬的态度卑微地爱恋着他的皇帝父亲。她常常在黄昏之后立于所居庭院之中赏园圃内的春兰秋菊,目光却不时有意无意地飘出影壁朱门,似在寻觅某人的身影。往往如此一站便是许久,直到月上柳梢,目中的希望渐渐燃尽。
长大之后,赵构开始明白了母亲赏花的含义,也看懂了她并不受父皇宠爱的事实。与父皇别的妃嫔比起来,母亲缺少能吸引他的优点。出身不及王皇后,姿色不及大小刘贵妃,口才不及乔贵妃,“资历”不及王贵妃与后来被册封为后的郑贵妃,若真要寻值得一提之处,母亲惟剩的便是那寒微出身造就的一脉温顺的性情了,可是这在一身风流才子习气的父皇看来却也未必是什么亮点。
在众妃中,赵佶尤其宠爱王、郑二贵妃,她们起初是侍奉向太后的宫女,因聪明伶俐又乖巧,颇得太后欢心,太后遂命她二人为慈德宫内侍押班,赵佶还在做端王时,每次入宫向太后请安都是她们代为传报。赵佶见她们姿容娇艳妩媚,人也聪慧而善解人意,便有了爱悦之意,时时与她们眉目传情。这一切向太后都看在眼里,待赵佶即位之后就把她们赐给他为妃。
也许在两人之中赵佶更爱郑贵妃一些,所以在元配王皇后崩后即册封郑贵妃为后,但对王贵妃的宠爱也绝非普通宫人可比,这点从王贵妃的所育儿女数量就可看出。她先后生下了郓王楷、莘王植、陈王机及惠淑、康淑、顺德、柔福和冲懿五位帝姬,柔福生于政和二年,是王贵妃的第四个女儿。
赵构的母亲韦氏只生了他一个孩子,而且,这已经是很意外的结果了。她起初只是服侍郑皇后的宫女,与皇后宫中另一宫女乔氏十分要好,两人遂结为姐妹,并约定若以后谁先获皇上宠幸必为他引荐另一人,共享天子恩泽。后来还是活泼喜人能言善道的乔氏先吸引了赵佶的目光,得宠之后她一路升至贵妃,而她也并未忘记当初誓约,在赵佶枕边说尽好话,劝他纳韦氏为妃。这事对赵佶来说自然何乐而不为,不过临幸之后转头便忘,只给了韦氏一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平昌郡君”的封号。幸而韦氏颇有运气,寥寥几夕侍寝之后便怀了身孕,并于大观元年生下了赵构。
韦氏此后一生的尊荣全由此子带来。
因生了赵构,她很快被进封为婕妤。随着赵构的成长,赵佶逐渐发现这个儿子有不同于其他诸子的智慧与胆略,于是颇为喜爱他。因爱子之故,对他的母亲也格外施恩,又升她为婉容,不过她的地位一直仍难与另外几位贵妃相比。
赵构第一次感觉到这点是在政和二年母亲生辰那天。
那时他年仅五岁,但异常早慧的他已能记住那日发生的事,并在将来的几年中理解了这事透露出的讯息。
当他父皇赵佶黄昏之后果真走入母亲韦婉容的庭院时,她竟全然没反应过来,一时忘了请安,只愣愣地望着她的皇帝夫君,木然呆立,不发一言。直到赵佶笑着对她说“婉容可是不认识朕了么”她才满面晕红地拉着儿子赵构施礼。她习惯了黄昏后的无望的等待,却早已忘了若真等到了人来的时候她该如何面对。
随后的她笑得仓促却喜悦。她的玉颜在流逝时光中悄然暗淡,此刻由衷的欣喜终于给了她重焕容光的机会。多年以后赵构仍然记得很清楚,母亲那时目中闪现的采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日的母亲异常美丽,在父皇命人点亮的华灯光线之下,她温柔地依在父皇身边,听他语笑晏晏,间或轻轻抬目视他,脉脉含笑。
她的笑容在赵佶不经意地说起一个事实时忽然有凝结之感。他说“朕记性真是不好,若非乔贵妃提醒,险些就忘了今日是爱妃生辰。”
但是,她那一瞬间的失望色很快消失,重又微笑开来,连声谢皇上的眷顾垂爱和礼物赏赐。后来赵构猜测,也许,母亲是很清楚,能在生辰之时得到皇帝的临幸已是意外之福,她本无资格计较这个恩典是发自他本心,还是在别人劝说提醒之下出于怜悯施舍才施于她的。
可是她这难得的幸福时光也并未持续多久。那晚生辰宴席未罢,便有王贵妃的宫女跑来禀告王贵妃即将早产的消息。
王贵妃本次预产之日是在五日后,没想到竟会在这日便出现早产迹象。宫女说贵妃似乎深感痛楚,恐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