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京城多久了,住得可还习惯,若是不惯,与老夫说一声,找人帮你找处安静的宅子,方便你温书学习。”
堂堂一个内阁次辅,这番温情的话一下来,任谁都要感动三分。
“多谢阁老关心,少雍与一同来京赴考的朋友租了个宅子,老师在时,嘱咐我如果到了京城,一定要找机会拜访您,代他向您致谢,说上回被起复的事情,多亏了您,他才能这么快又赴任。”
徐阶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老夫无能,不能帮他官复原职,西北也是个苦地方,他这一去,只怕没有年,是回不来的。”
赵肃笑道“您还真别说,老师他就喜欢那种地方,说京城里待久了不自在。”
徐阶摇头“这个戴仲甫,真是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就喜欢找罪受”
两人相视而笑,些许陌生隔阂也随之消散。
徐阶是铁杆的王学门人,而赵肃因为戴公望的缘故,自然也归于王学门下,这些年他没少花功夫在这上面,投其所好,也哄得徐阶十分开心,二人相谈甚欢,徐府的管家鲜少看见自家老爷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如此捧场,甚至已经吩咐下人,今天午饭准备多双碗筷了。
赵肃眼见气氛差不多了,便道“阁老,实不相瞒,今日我出门前,还受了一人的嘱托,他让我来向阁老道谢。”
“喔”
“是裕王殿下。”
徐阶似笑非笑“少雍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与裕王爷有交情了。”
赵肃见他误会了,便将那日偶遇朱翊钧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阶面色稍稍缓和了些。“道谢老夫什么也没做,当不起裕王爷这一声谢。”
赵肃微微一笑“阁老用心良苦,可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王爷。世子失踪一事,裕王府生怕惊扰圣躬,迟迟没有上报宫里,却被严阁老抢了个先,导致皇上对裕王爷有所不满,若非阁老从中斡旋,只怕现在陛下已经下旨申饬裕王了,断不会如此平静。裕王有心向您道谢,却碍于皇子与大臣不得结交的禁令,而高师傅他们身为王府讲官,也不方便出面,这才由我这个小卒出头,还望阁老不要见怪。阁老一片公忠体国之心,天知,地知,王爷也知。”
实际上,裕王从来就没有说过让赵肃来道谢的话,高拱甚至还认为徐阶为了保全官位,屈从严嵩,虽然没有助纣为虐,可也为人不齿。
但赵肃却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
嘉靖在储君的态度上暧昧不明,景王有严嵩父子撑腰,而裕王没有,单凭高拱几个人,是成不了气候的。
这么多年来,皇帝虽然没有选择裕王,可也没有让他难堪,对两个儿子看似态度一样,归根结底,还是有人暗中帮助裕王,且此人能与严嵩父子有一拼之力,归根结底,非徐阶莫属。
但徐阶为了不得罪严嵩,许多事情,都没法放到台面上来做,就算暗自偏向裕王那边,也没法对他说,以至于出现了做好事不留名,裕王也不知感恩的情况,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三年后,徐阶的弟子张居正入裕王府讲学,在裕王面前给自家老师说好话,这才让裕王渐渐对徐阶改观。
然而现在,张居正还未进裕王府,徐阶也没有机会对裕王表明心迹,却从赵肃的口中,得知裕王早就感恩在心。
徐阶先是微微一怔,忽然之间就觉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化作一声轻叹“殿下客气了,这些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么多年来,世人只看到他写青词媚上,只看到他对严嵩父子卑躬屈膝,忘了自己老师,前任首辅夏言的血仇,却没有看到他在背后默默地保全大臣,竭尽所能减少朝局的动荡。
他忍辱负重,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当妾,坊间都笑传他是千年老乌龟,这些徐阶都忍了下来。
可他是人,也会累,也会委屈,也会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认同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赵肃对他说,裕王殿下一直都知道你为他做的一切。
饶是老成圆滑如徐阶,也差点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赵肃摇头“是本分没错,可如今没有几个人记得自己的本分,惟有阁老您,战战兢兢,上要直言进谏,下要保全忠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纵然眼下乌云蔽日,也终有云开月明之时。”
徐阶不愧是徐阶,不过片刻,情绪已经恢复过来,闻言淡淡一笑“裕王殿下让你来,不止是要你说这些吧”
赵肃终于说出来意“殿下虽少见陛下,可对父亲一片拳拳孝心,从来不曾改变,听闻外头最近谣言甚嚣尘上,不知阁老可曾听过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听说最近很多人在皇帝面前说裕王的坏话,导致皇帝渐渐偏向景王,裕王担心皇帝会立景王为太子,您消息灵通,听到什么风声了没。
话不能问得太直白,深了又怕徐阶装糊涂,就酝酿这句话,也让赵肃死了不少脑细胞。
徐阶拈着胡子,慢吞吞道“请转告裕王殿下,谣言止于智者。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是这个理儿。”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末了又补充一句“陛下是圣明天子,自然明察秋毫,老夫虽不是周公武侯,也愿辅佐君王左右,犯言直谏,竭尽所能。”
这句话一出来,赵肃就知道徐阶是承诺会尽力保全裕王了,不由心头一喜,起身长拜“少雍代裕王殿下谢过阁老”
徐阶呵呵一笑“何必客气,老夫早就说了,这是臣子本分,戴仲甫可收了一个好弟子啊时候也不早了,不如用了午饭再走”
“多谢阁老。”赵肃欣然应下,他并不知道,放眼当今,能被徐阶放在眼里的不多,能让他留饭的人更不多,这传了出去,就是一桩莫大的荣幸。
徐府的午饭很简单,四菜一汤,两个人用,足够了,都是家常菜,味道也不坏,两人一边用饭,一边闲聊。
时值冬日,外头刚下过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池上已经结了冰,惟有中间一块黑漆漆的石头,没有完全被白雪覆盖,突兀地立在那里。
“少雍,你一直盯着那块石头看做什么”徐阶笑了起来,“这可是太湖石中罕有的青黑石,就算你要,老夫也不割爱的。”
赵肃被他一说,回过,也笑了起来“只是觉得一片雪白之中,这块石头显得突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