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次才发现,从前看似简单又平凡的少年,是多么的宝贵,多么难以割舍。
“你是不是阿扬我是爸爸我是爸爸”
卓扬的双眉紧紧锁在一起,身体扭来扭去不肯安分,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爸爸”他迷茫地摇了摇头,似乎更加痛苦地微弱呻吟着“我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眼泪一大颗一大颗沿着脸颊“扑簌簌”掉落下来,很快打湿了整片枕头。他试图睁开眼睛,试图让自己醒过来,却起不到半点作用,只有更多的眼泪汹涌而出。
“别哭,别哭”严耀钦慌忙抽出纸巾去擦拭,可眼泪越流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净。瘦小的身躯不住挣扎,手脚跟着抽动,严耀钦赶紧抱住他,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阿扬,你是在做梦,是在做噩梦,很快就会好的,等你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阿扬啊,你从来都是最坚强的人,不会哭只会笑啊高兴时笑,难过时笑,尴尬时笑,失望时笑,连面对死亡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表情,也是笑着的啊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哭得这么凄惨,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用完一样
“阿扬乖,爸爸知道你委屈,别哭了好吗别哭”严耀钦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可以轻易掌控这岛上的局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没办法安慰一个哭泣的孩子。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安慰这个孩子的资格。
咔嚓咔嚓咔嚓,钟表的指针飞速倒转,每个场景,每一句话,都在严耀钦的眼前如水流过,那些声音在他耳边嘈杂而起
在医院里,他没有坚持问出卓扬临死前留下的话语在电话里,他任由康玉珠破坏了与卓家的合作计划在坟墓前,他公然痛斥卓云的过往种种就在刚才,他还用这只手,狠狠打了卓扬一个耳光差点再次杀死他
严耀钦握起拳头,一拳砸在床后的墙壁上,留下点点鲜红印记。
卓扬的眼泪就挂在睫毛上,晶莹剔透,折射着闪亮的灯光。严耀钦忽然有种感觉,这个孩子就仿佛是一颗水珠,随时都可能蒸发掉。这让他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也不敢呼吸,生怕稍不留,那颗水珠就会滴落,会风干,会消散。
我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更长久、更完好地保护住你这颗小小的水珠
、流连梦境
这梦境清晰得让人不想醒来
海浪声遥远而空灵,仿佛是某种未知语言的整齐吟唱。风席卷呼啸,拉扯着衣衫,扑打着面颊。卓扬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灵活的海鸟,冲破层层云雾,在万米高空翱翔。他舒展双臂,昂起头颈,乘着风势借力前行。
从空中俯看,那座城市像一片湿地,无数河流湖泊点缀其间,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达令港口,停泊着大小游船和军舰,街边的咖啡座,客人三三两两,白色海鸥闲适地飞来飞去,不时降落在露天餐桌上
穿过城区密如蛛网的岔路口,经过一间间餐馆、商店、写字楼,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家。和里岛不同,那幢房子是坐南朝北的,夹在一排风格各异的建筑群中,沐浴在阳光里。他盘旋着落下,轻推开半人高的篱笆门,几步便走进室内。浅棕色的格子桌布上,还飘散着早餐香浓的牛油气息。
从前卓云常说,家里只有母子二人,太过冷清。房子小一点,反而会显得热闹。无论站在哪个角落望出去,都可以轻易找到彼此,这样才有家的感觉。
打开起居室另一头的低矮小门,就是后院。那里有几颗尚未长成的笔挺桉树,枝杈间,架着个泥筑的蜂巢。这就是那个让妈妈恐惧得不敢走入后院的东西,连形状都和从前一模一样。树边院墙上,那支带着裂纹的木棍也还在,懵懂的童年时光里,卓扬将它当成一匹威风凛凛的骏马,驾驾在窄小的院落里驰骋。
妈妈,你该在楼上的房间里做着清扫吧,记得你做家务的时候,常常会穿一条靛青色的长裙,裙摆处缀着雅致的蕾丝。如果你听见我弄出的声响,一定会将头探出窗口,严厉地责备我为什么不去上学。你的发丝很柔软,整齐地分到两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妈妈,我再帮你驱赶一次那些横冲直撞的坏家伙吧。
木棍向着泥块筑就的巢穴狠狠敲过去,激怒了蜂群,大量黄黑相间的马蜂汹涌袭来,带着毒针刺进身体,好疼啊卓扬挥舞手臂扑打着,夺路而逃。
一边跑着,一边笑着,一边流出眼泪
从前妈妈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很英勇地冲了出来,手里拎着厚厚的棉毯,迎向自己的儿子,也迎向了可怕的蜂群。毯子展开,将母子俩严密地包裹在里头,嗡嗡声消失了,很温暖,很安全。
黑暗中,妈妈小声安慰着他“阿扬,要坚强在我们这个家里,你是唯一的小小男子汉,要保护妈妈。”
卓扬紧紧攥住妈妈的衣服,像揪着一株救命稻草“妈妈,求求你,不要得癌症好吗不要死掉好吗我们就一直住在这个家里,我会好好保护你,帮你除掉你惧怕的一切”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妈妈早已经死去了,在三年前的某个夜里,凌晨三点十六分,正是癌症夺走了她的生命。
那么现在,一定是在做梦吧,人只有在梦中,才能回到从前。
他不敢说话,不敢眨眼,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自己会骤然从梦中清醒。如果他醒了,那麽此刻的一切无忧无虑的童年,散发着甜甜食物气息的家,和妈妈温暖的怀抱,就会通通消失不见了。
卓云幽幽地叹了口气“阿扬啊,去吧,去和你爸爸一起生活吧。我这辈子没有办法完成的事,你帮我完成吧。替我好好爱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爸爸可是我没有爸